續說汪曾祺(1 / 3)

曾祺和斤瀾年齡比我大,學問比我大,成就更比我大。朋友交了幾十年,我們在文學上卻談得不多。缺乏主動求教精神,很可能是我無能並無成的原因之一。跟曾祺談文學尤其少,算起來總共不超過十次,平均五年談一回。

五十年代中,與我同輩的幾位青年作家,如紹棠、穀峪、劉真、董曉華都出了書,我還沒一本集子,看著挺眼熱。便想把已發表的作品編在一塊出本“全集”。可重讀完那些稿子,連自己也找不著嚇人一跳之處。我就找曾祺要主意。他聽了我的自白,沉吟片刻說:“出也行,不出也罷。”便不多說了。我把這話反複咀嚼,才明白是對我出書持否定態度。我又找到他說:“接受你的建議,不打算出了。”他才說:“急著出書幹什麼?要急在找創作路子上。你以前寫的題材、觀點、文風都不錯,主題呀,語言呀,結構方法呀都跟解放區帶進城的,與目前正時興的路子一致,容易發表也容易被看好,這點你比我強。其不足是你還沒找到你自己。文學是一個人一個樣的玩藝……”

這是我頭次聽說“你還沒找到你自己”。此後也沒人再跟我說過。但從此自覺不自覺的總想找找自己。

1957年大鳴大放時期,斤瀾在北京日報發了篇小文章,談文藝觀點,一千來字。字斟句酌,行文嚴謹,不少人看了叫好。曾祺看了卻對我說:“你見到斤瀾跟他提一下,講究語言是他的長處。但過猶不及,過分考究難免有嫻巧之虞。這麼篇小文章,何苦啊……”,我跟斤瀾轉達了,斤瀾笑著點頭:“嫻巧,哈哈哈,嫻巧,哈哈哈哈……說的是地方!”

1955年曾祺已調到“民間文學”雜誌任編輯部任主任。有天他來電話說:“我記得你到大涼山去的時候,收集過彝族民歌。有整理好的嗎?”

我說:“有,整理了幾首,上百行,一直沒拿出去。”

他說:“我給你發了吧,寫幾句序言一塊寄來。越快越好。”

重看民歌引起對大涼山多少回憶,感情衝動之下,序言寫得就如脫韁之馬,又臭又長。曾祺看過來電話說:“民歌很好,隻是您這篇序言怕要動動刀剪吧?個人感慨的部分你另外單寫散文好,就別擱在這兒了。這兒就介紹彝族民歌好不好?”我說:“好。不過要由你來刪,我自己有點手軟。”他說:“行!”接著又建議把關於一位土司的記述也刪掉。他說那位土司既當過“國大代表”,又兼軍閥部隊的武職,是有出賣自己民族利益的劣績的,雖然起義了既往不咎,我們寫文章大可不必再替他宣傳。當時我聽了,真覺得曾祺在政治也比我老練些。於是我又為他因曆史問題總是不能入黨而暗表同情。

“彝族民歌選”不久在“民間文學”上發出來了。這是彝族民歌首次與全國讀者見麵,涼山月色滬沽風情令人耳目一新。也許是有意嘉獎,曾祺寄來了超過百元的稿費!我把這消息告訴斤瀾,他頗為吃驚,連連說:“怎麼會這麼多?怎麼會這麼多!”

他為寫文章談論我的作品,是八十年代以後的事。《煙壺》發表後,文藝報來電話說要發篇評論文章。想找位既了解我又熟悉北京的作家來寫。問我找誰好?我說汪曾祺,果然找他一說,他就答應寫了。文章寫好後,他對我說:“你那個九爺寫得好,把茶館攪了,茶具砸了,老板一認錯賠禮,他馬上吩咐賠銀子,這才是王爺,不是混混。可你那個庫兵不行,完全是個多餘的人物,這篇小說沒他什麼事也礙不著,就因為你對這種人物有興趣才添上他。這不行!不過我的文章中光說了九爺寫得好,沒提庫兵太多餘,給你留點麵子。有意見當麵還得告訴你!”

寫這篇文章前這話我跟誰都沒說過他對庫兵這人物的看法,不想泄這個底。為了紀念曾祺,今天我露一下醜。坦白的說曾祺完全說對了。我心服口服可是仍不想改。

類似的情形是他對《戰友朱彤心》的看法。他說這篇東西是他女兒汪朝先看的。汪朝看小說很有眼力,開始邊看笑邊評論說:“鄧叔叔這篇東西寫的不錯,寫的不錯。”可越看越泄氣,看到後來把雜誌往桌上一扔說:“挺好的開頭,全叫這結尾給砸了,全完!”聽女兒這樣說,他才拿來看。他說:“開頭真不錯,以喜劇情節寫出人物的悲劇性格,多好的素材嘛,而且已經完成大半點了:怎麼弄這麼個所謂的喜劇結尾?真沒勁,真糟踏材料!”我有點懊悔的說:“原來我是寫他一事無成的,拿到《人民文學》,主編看後說,這人有趣是有趣,要一輩子都毫無作為,到死都一場笑話,是不是太沒勁了?不過我隻是建議,不是要你非改不可。不改也照發。大主意還是你自己拿。我尊重主編意見才改的……”曾祺說:“人家提意見是好心,但創作意圖是你自己的呀!你自己沒主見,說明還沒思考成熟,怪不得人家。”我說:“你是說得有道理,我也確實感到主編的意見有道理。”他聽了邊哆嗦帶搖頭:“可惜了,可惜了!糟蹋了糟蹋了!我這女兒還真有點眼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