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卷 徐老仆義憤成家(1 / 3)

犬馬猶然知戀主,況於列在生人。為奴一日主人身情恩同父子,名分等君臣又主若虐奴非正道,奴如欺主傷倫,能為義仆是良民,盛衰無改節,史冊可傳神。

說這唐玄宗時下有一官人姓蕭,名穎士,字茂挺,蘭陵人氏。自幼聰明好學口該博三教九流,貫串諸子百家,上自天文,下至地理,無所不通一無有不曉。真個:胸中書富五車,筆下句高千古。年方一十九歲,高掇巍科,名傾朝野,是一個廣學的才子隻家中有個仆人,名喚杜亮,那杜亮自蕭穎士數齡時,就在書房中服事起來。若有驅使兒奮勇直前,水火不避,身邊並無半文私蓄一陪伴蕭穎士讀書時,不待分付,自去千方百計,預先尋覓下果品飲饌供奉,有時或烹甌茶兒,助他清思;或暖杯酒兒,接他辛苦。整夜直服事到天明,從不曾打個瞌睡。如見蕭穎士讀到得意之處口他在旁也十分歡喜。

那蕭穎士般般皆好件件俱美,隻有兩樁兒毛病二你道是那兩樁?第一件乃是恃才傲物人不把人看在眼內。才登仕籍便去衝撞了當朝宰相。那宰相若是個有度量的,還恕得他過,又正衝撞了是第一個忌才的李林甫口那李林甫混名叫做李貓兒,平昔不知壞了多少大臣口乃是殺人不見血的劊子手,卻去惹他,可肯輕輕放過?被他略施小計隻險些連性命都送了。又虧著座主搭救,止削了官職,坐在家裏個第二件是性子嚴急,卻像一團烈火,片語不投即暴躁如雷,兩太陽星直爆奴仆稍有差誤,便加捶撻上他的打法又與別人不同下有甚不同?別人責治家奴,定然計其過犯大小,討個板子二教人行杖,或打一十,或打二十分個輕重。唯有蕭穎士不論事體大小,略觸著他的性子,便連聲喝罵,也不用什麼板子,也不要人行杖,親自跳起身來,一把揪翻,隨手掣著一件家火,沒頭沒腦亂打一憑你什麼人勸解,他也全不作準兒直要打個氣息。若不像意幾還要咬上幾口方才罷手因是恁般利害,奴仆們懼怕幾都四散逃去,單單存得一個杜亮,論起蕭穎士止存得這個家人種兒,每事隻該將就些才是。誰知他是天生的性兒,使慣的氣兒,打溜的手兒上竟沒絲毫更改,依然照舊施行,起先奴仆眾多,還打了那個空了這個。到得禿禿裏獨有杜亮時,反覺打得勤些。論起杜亮遇著這般難理會的家主口也該學眾人逃走去罷了,偏又寸步不離,甘心受他的責罰常常打得皮開肉綻,頭破血淋人也再無一點退悔之念,一句怨恨之言二打罷起來,整一整衣裳,忍著疼痛,依原在旁答應人說話的,據你說,杜亮這等奴仆莫說千中選一就是走盡天下,也尋不出個對兒向這蕭穎士又非黑漆皮燈下泥塞竹管,是那一竅不通的蠢物又他須是身登黃甲,位列朝班讀破萬卷,明理的才人,難道恁般不知好歹,一味蠻打沒一點仁慈改悔之念不成?看官有所不知,常言道得好:江山易改,稟性難移。那蕭穎士平昔原愛杜亮小心馴謹,打過之後,深自懊悔道:"此奴隨我多年個並無十分過失,如何隻管將他這樣毒打?今後斷然不可!"到得性發之時,不覺拳腳又輕輕的生在他身上去了,這也不要單怪蕭穎士性子急躁誰教杜亮剛聞得叱喝一聲,恰如小鬼見了鍾馗一般撲禿的兩條腿就跪倒在地,蕭穎士本來是個好打人的見他做成這個要打局麵少不得奉承幾下。

杜亮有個遠族兄弟杜明,就住在蕭家左邊,因見他常打得這個模樣,心下倒氣不過,攛掇杜亮道:"凡做奴仆的皆因家貧力薄,自難成立故此投靠人家。一來圖個現成衣服二來指望家主有個發跡日子口帶挈風光,摸得些東西,做個小小家業,快活下半世像阿哥如今隨了這措大人早晚辛勤服事,竭力盡心口並不見一些好處,隻落得常受他淩辱痛楚恁樣不知好歹的人,跟他有何出息?他家許多人都存住不得,各自四散去了。你何不也別了他,另尋頭路?有多少不如你的二投了大官府人家,吃好穿好,還要作成趁一貫兩貫。走出衙門前二誰不奉承?那邊才叫:'某大叔,有些小事相煩。'還未答應這邊又叫:'某大叔,我也有件事兒勞動又'真個應接不暇,何等興頭,若是阿哥這樣肚裏又明白筆下又來得,做人且又溫存小心走到勢要人家,怕道不是重用?你那措大雖然中個進士,發利市就與李丞相作對,被他弄來坐在家中,料道也沒個起官的日子,有何撇不下,定要與他纏帳?"杜亮道:"這些事我豈不曉得?若有此念早已去很多年了,何待吾弟今日勸諭古語雲:良臣擇主而事良禽擇木而棲。奴仆雖是下賤,也要擇個好使頭。像我主人下止是性子躁急。除此之外,隻怕舍了他,沒處再尋得第二個出來!"杜明道:"滿天下無數官員宰相個貴戚豪家,豈有反不如你主人這個窮官?"杜亮道:"他們有的口不過是爵位、金銀二事,"杜明道:"隻這兩樁盡勾了,還要怎樣?"杜亮道:"那爵位乃虛花之事兒金銀是臭汙之物,有甚希罕?如何及得我主人這般高才絕學拈起筆來,頃刻萬言,不要打個稿兒,真個煙雲繚繞,華彩繽紛,我所戀戀不舍者,單愛他這一件耳!"杜明聽得說出愛他的才學不覺嗬嗬大笑,道:"且問阿哥,你既愛他的才學,到饑時可將來當得飯吃上冷時可作得衣穿麼?"杜亮道:"你又說笑話幾才學在他腹中,如何濟得我的饑寒?"杜明道:"原來又救不得你的饑,又遮不得你的寒,愛他何用?當今有爵位的,尚然隻喜趨權附勢,沒一個肯憐才惜學你我是個下人,但得飽食暖衣尋覓些錢鈔做家,乃是本等口卻這般迂闊,愛什麼才學,情願受其打罵,可不是個呆子!"杜亮笑道:"金銀我命裏不曾帶來幾不做這個指望,還隻是守舊,"杜明道:"想是打得你不爽利,故此尚要捱他的棍棒。"杜亮道:"多承賢弟好情,可憐我做兄的。但我主這般博奧才學總然打死,也甘心服事他,"遂不聽杜明之言,仍舊跟隨蕭穎士,不想今日一頓拳頭,明日一頓棒子二打不上幾年,把杜亮打得漸漸遍身疼痛二口內吐血,成了個傷癆症候向初時還勉強趨承,以後打熬不過了半眠半起。又過幾時,便久臥床席,那蕭穎士見他嘔血,情知是打上來的,心下十分懊悔!還指望有好的日子請醫調治,親自煎湯送藥二捱了兩月,嗚呼哀哉!蕭穎士想起他平日的好處上隻管涕泣,備辦衣棺埋葬,蕭穎士日常虧杜亮服事慣了兒到得死後,十分不便,央人四處尋覓仆從幾因他打人的名頭出了,那個肯來跟隨?就有個肯跟他的,也不中其意。有時讀書到忘懷之處還認做杜亮在傍,抬頭不見便掩卷而泣,後來蕭穎士知得了杜亮當日不從杜明這班說話兒不覺氣咽胸中,淚如泉湧大叫一聲:"杜亮!我讀了一世的書,不曾遇著個憐才之人,終身淪落兒誰想你到是我的知己,卻又有眼無珠,枉送了你性命,我之罪也!"言還未畢口中的鮮血往外直噴,自此也成了個嘔血之疾又將書籍盡皆焚化,口中不住的喊叫"杜亮"隻病了數月,也歸大夢。遺命教遷杜亮與他同葬有詩為證:納賄趨權步步先二高才曾見幾人憐?

當路若能如杜亮幾草萊安得有遺賢。

說話的,這杜亮愛才戀主,果是千古奇人一然看起來,畢竟還帶些腐氣,未為全美。若有別樁希奇故事異樣話文,再講回出來人列位看官穩坐著,莫要性急下適來小子道這段小故事隻原是入話,還未曾說到正傳,那正傳卻也是個仆人,他比杜亮更是不同二曾獨力與孤孀主母,掙起個天大家事,替主母嫁三個女兒,與小主人娶兩房娘子,得到死後,並無半文私蓄至今名垂史冊。待小子慢慢的道來隻勸諭那世間為奴仆的,也學這般盡心盡力,幫家做活,傳個美名。莫學那樣背恩反噬、尾大不掉的兒被人唾罵。

你道這段話文出在那個朝代?什麼地方?元來就在本朝嘉靖爺年間口浙江嚴州府淳安縣,離城數裏,有個鄉村,名曰錦沙村,村上有一姓徐的莊家,恰是弟兄三人大的名徐言,次的名徐召人各生得一子。第三個名徐哲渾家赫氏,到生得二男三女,他弟兄三人,奉著父親遺命合鍋兒吃飯,並力的耕田,掙下一頭牛兒,一騎馬兒,又有一個老仆,名叫阿寄兒年已五十多歲,夫妻兩口,也生下一個兒子,還隻有十來歲口那阿寄就是本村生長,當先因父母喪了,又無力殯殮,故此賣身在徐家隻為人忠謹小心,朝起晏眠口勤於種作。徐言的父親大得其力每事優待。到得徐言輩掌家隻見他年紀有了,便有些厭惡之意,那阿寄又不達時務,遇著徐言弟兄行事有不到處上便苦口規諫。徐哲尚肯服善,聽他一兩句,那徐言、徐召是個自作自用的性子,反怪他多嘴擦舌,高聲叱喝,有時還要奉承幾下消食拳頭,阿寄的老婆勸道:"你一把年紀的人了人諸事隻宜退縮算。他們是後生家世界,時時新,局局變,由他去主張罷了,何苦的定要多口,常討恁樣淩辱!"阿寄道:"我受老主之恩下故此不得不說。"婆子道:"累說不聽上這也怪不得你了。"自此阿寄聽了老婆言語,緘口結舌,再不幹預其事,也省了好些恥辱。正合著古人兩句言語幾道是:閉口深藏舌,安身處處牢不則一日,徐哲忽地患了個傷寒症候,七日之間,即便了帳。那時就哭殺了顏氏母子上少不得衣棺盛殮,做些功果追薦個過了兩月,徐言與徐召商議道:"我與你各隻一子,三兄弟到有兩男三女,一分就抵著我們兩分,便是三兄弟在時,一般耕種,還算計不就。何況他已死了,我們日夜吃辛吃苦掙來卻養他一窩子吃死飯的,如今還是小事,到得長大起來,你我兒子婚配了,難道不與他婚男嫁女,豈不比你我反多去四分意欲即今三股分開,撇脫了這條爛死蛇,由他們有得吃、沒得吃一可不與你我沒幹涉了?隻是當初老官兒遺囑個教道莫要分開。今若違了他言語被人談論,卻怎麼處?"那時徐召若是個有仁心的人便該勸徐言休了這念才是幾誰知他的念頭,一發起得久了上聽見哥子說出這話,正合其意乃答道:"老官兒雖有遺囑不過是死人說話了,須不是聖旨個違背不得的。況且我們的家事,那個外人敢來談論?"徐言連稱有理,即將田產家私,都暗地配搭停當口隻揀不好的留與侄子。徐言又道:"這牛馬卻怎地分?"徐召沉吟半晌乃道:"不難!那阿寄夫妻年紀已老隻漸漸做不動了,活時到有三個吃死飯的,死了又要賠兩口棺木,把他也當作一股,派與三房裏,卸了這幹係個可不是好。"計議已定兒到次日備些酒肴,請過幾個親鄰坐下,又請出顏氏並兩個侄兒向那兩個孩子,大的才得七歲,喚做福兒,小的五歲,叫做壽兒,隨著母親直到堂前,連顏氏也不知為甚緣故幾隻見徐言弟兄立起身來人道:"列位高親在上,有一言相告人昔年先父原沒甚所遺,多虧我弟兄掙得些小產業,隻望弟兄相守到老,傳至子侄這輩分析人不幸三舍弟近日有此大變,弟婦又是個女道家,不知產業多少,況且人家消長不一,到後邊多掙得分與舍侄便好。萬一消乏了那時隻道我們有甚私弊兒欺他孤兒寡婦,反傷骨肉情義了幾故此我兄弟商量,不如趁此完美之時,分作三股,各自領去營運隻省得後來爭多競少,特請列位高親來作眼"遂向袖中摸出三張分書來說道:"總是一樣配搭至公無私,隻勞列位著個花押"顏氏聽說要分開自做人家,眼中撲簌簌珠淚交流,哭道:"二位伯伯我是個孤孀婦人,兒女又小幾就是沒腳蟹一般,如何撐持的門戶?昔日公公原分付莫要分開人還是二位伯伯總管在那裏,扶持兒女大了,但憑胡亂分些便罷下決不敢爭多競少!"徐召道:"三娘子,天下無有不散筵席,就合上一千年少不得有個分開日子。公公乃過世的人了他的說話那裏作得準。大伯昨日要把牛馬分與你上我想侄兒又小,那個去看養,故分阿寄來幫扶。他年紀雖老了筋力還健,賽過一個後生家種作哩!那婆子績麻紡線,也不是吃死飯的。這孩子再耐他兩年,就可下得田了,你不消愁得,"顏氏見他弟兄如此,明知已是做就下料道拗他不過,一味啼哭下那些親鄰看了分書,雖曉得分得不公道兒都要做好好先生,那個肯做閑冤家人出尖說話?一齊著了花押,勸慰顏氏收了進去,入席飲酒有詩為證:分書三紙語從容,人畜均分稟至公。老仆不如牛馬用口擁孤孀婦泣西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