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在世,總會碰到許許多多順心和不順心的事,總要和許許多多可愛或者可惡的人打交道。這都是不能由自己趨避的。比如小偷,誰沒接觸過?一個人一生之中如果沒有偷過人或者被 偷過,那簡直是奇跡。所以平心而夜工,每個人都曾經或者將會與小偷結緣。

幼時家居北平。冬日的一個夜晚,全家人漸次凍醒,先是 祖母發現房門洞開,掛著的棉門簾不見了,知道不好,忙喚起父親 。一看,糟了,衣架上的大衣、棉袍、圍巾、帽子、床前的皮鞋、桌上的鬧鍾,凡是單擺浮擱的器物均被洗劫一空,連廁所的燈泡都被擰走了。大約是怕驚動人吧,小偷倒還沒有翻箱倒櫃。祖母的損失最大,她老人家把攢下來的一疊法幣獨出心裁地縫在棉門簾的夾層裏,滿以為萬無一失,不料卻被竊櫝及珠。父親立即到到警察局報了案,黑衣警探也來勘察了現場。他們一走,父親便 斷言:“沒用,案是篤定破不了的—官匪一家。”果然,這件失竊案自此便不了了之沒了下文。從此,家裏隻好養了一隻狼狗代替警察,直到我們離開北京時,才送了人。這是我生平第一次對小偷的體驗。

童蒙未開之年,我自己也曾做過兩次小偷。

借了高年級同學一套四冊的連環畫《十家坡》。又轉借給人,還到我手中時,殘缺了好幾頁,大同學逼著我賠,我隻好認了。但九千六百元舊幣的定價,令我愁腸百轉。

債主天天相逼,我隻好鋌而走險。平時見母親買菜買糧時打開櫃鎖一摸便是一兩張一萬元的票子,鎖好後鑰匙隨便丟在抽屜裏,大有空子可鑽。一日趁她在鄰居家串門時,我從抽屜裏拿出鑰匙打開櫃鎖,隻見一疊印著一隻輪船的淡綠色的萬元鈔票整整齊齊躺在一隻針藥紙盒裏,心中一陣驚喜。驚喜之餘,緊接著一種極其複雜的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霎時襲上心頭,恐懼、膽怯、羞愧、自責雜糅在一起,想到母親為了省幾分錢,寧肯買成堆打了蔫的處理菜;想到兩個哥哥周末回家為省幾分錢,寧肯步行而不乘車……我的心像泡在醋裏一樣發酸,伸過去的手猶豫起來了。可一想到那位高年級同學惡語相逼的情態,又覺得不能錯過這次機會,自欺欺人地寬慰自己,反正這一疊票子母親也未必知道有多少張,反正自己隻幹這麼一次,終於鼓足了勇氣,抖抖索索拈出一張,迅速鎖好櫃門,鑰匙複歸原處。

償還了債務,心中並不輕鬆,好幾天裏,隻要母親叫一聲”寧寧“(我的小名),我的膀胱便一陣發緊,準備好要“坦白從寬”。然而沒想到事情真如我之所料,母親不是那種精細的女人,她果真並沒有發現少了一張鈔票。我的第一次行竊便順利得手而終於一直沒有敗露,慶幸之餘亦多感慨:小偷這活計真他媽不是人幹的。雖然作案現場在自己的家中,雖然偷的是自己的親娘,也讓人提心吊膽惶惶不可終日;也正因為作案現場是自己家中,偷的是自己的親娘,那種愧悔之情時隔四十年至今猶存。我下定決心一輩子不再幹偷人的勾當了。父親常常這樣教訓我們:“無誌之常立誌,有誌之人立常誌”,我並不認為自己屬於那種無誌之人,卻偏偏不幸被父親所言中,剛剛立了不再偷人的誌之後,卻無意間大偷了一次,而且偷的是金子。

二姑媽出嫁時,在飯店吃過喜筵之後,客人就都到大姑媽家休息。大姑夫是工程師,工資高而且隻有表哥一個孩子,家境相對優裕一些。我吃飽喝足躺在大姑媽家的炕上休息,覺得背下有點硌,一摸,栽絨毯子下硬硬鼓著一塊,順手插進毯子下麵再一摸,摸出一個核桃大小的布包來,細針密線納鞋底一樣縫得鼓鼓囊囊結結實實,沉甸甸的。什麼東西?好奇心驅使我使勁拆開針線,“啪嗒”掉出一塊腰表的指頭肚大小的金屬塊來,黃黃的亮亮的,上麵還有看不清的字。我斷定是一顆子彈,便裝進自己口袋,剩下的布包怎麼也拆不開了,就順手扔在奶奶的床下。這顆“子彈”在我兜裏裝了三四天,都快玩膩了的時候,被母親看到了,問我從哪裏來的,我看到母親臉上從未有過如此驚異和嚴厲,直覺出事態的嚴重,下意識撒了一個謊,說二姑媽結婚那天在街上揀的。母親追問細節,我說在馬車轍裏看到一個東西閃亮,便摳出來這個子彈。編得入情入理。母親遂轉驚為喜,認定自己的兒子交了好運。過了幾天姐姐去大姑媽家閑坐時談起我拾金子的事,想與大姑媽共同分享這份喜悅時,大姑媽下意識地伸手到毯子底下一摸,臉上頓時沒了血色,她顫聲央求姐姐,立即把我用黃包車接過去。大姑先塞到我手裏十萬塊錢,強裝著笑臉問剩下的那個布包在什麼地方,我領她到奶奶房間裏,鑽到床下,那布包靜靜躺在那裏,大姑媽接過布包嘴唇哆嗦著這才哽咽起來,她難怪,這是她節儉多半生準備給獨子成家的全部積蓄呀!此時,我才省悟到自己所作所為的性質,怏怏地離開大姑媽家。大哥要揍我,父親不讓,大哥說:“‘小時偷針,長大偷金’從小就偷金,長大還不成了袁世凱?!”我那時隻曉得現大洋上那胖老頭是袁世凱,可大哥何以對他如此鄙夷不屑,又何以將我和他聯係到一塊就很讓我莫名其妙。為了這事,我在兄弟們中間低三下四了好久,不敢和別人爭辯,怕人家揭我的短。平生兩次為竊,一次有心,一次無意;一次成功,一次敗露,而帶我我的都是心理上的極度不安和壓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