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幽默
幽默是英語humoue的音譯,據說是林語堂先生翻譯的,其實這個詞並非林先生的創造,《楚辭》中就有“孔靜幽默”的字樣,但那是寂靜無聲之義,與現在幽默的概念毫無關聯。在這之前,中國人如何表述這種意識呢?我還沒有找到足夠的例證。但是我們的祖先絕對不缺乏幽默感這一點是可以肯定的。 一本古代的笑話集裏講過這樣一個故事:一隻貓與一隻老虎相遇。貓說大王你怎麼瘦成這個樣子?老虎說,我是餓瘦的。貓說,你天天吃人怎麼還會瘦呢?老虎說,如今的人都沒有人味,我找不到可以吃的,怎麼能不瘦?可你呢?你怎麼也瘦成這個樣子?老鼠可是到處都有呀!貓說,老鼠 到處都有這不假,可鼠類們現在都身踞高位,我夠不著吃了。這個故事你看夠不夠幽默?《隨園詩話》中有《贈相士》一詩:而今相法大不同,我將秘訣告諸君,欲看公侯富貴相,先取獐頭鼠目人。這一則故事與前一首詩有異曲同工之妙,諷喻時事,不議不論,而是借助於幽默的力量,廖廖數語,給人以深刻的印象,產生了強烈的效果。
中華民族我覺得是世界上最具幽默感的民族,而且往往越是底層百姓幽默感越是強烈。我想這大約與他們的生存狀態有關。幾千年來,他們身受著多重壓迫,統治者太強大了,以至於他們的反抗往往是徒勞的。一位哲人說過,狡黠是百姓對抗暴虐的一種方式,我想幽默也是這樣。在這種情境中,幽默所引發的笑是眼淚和怒火轉化而成的。舊社會四川有一首民歌這樣唱道:寇來如梳,兵來如篦,官來如剃。誰都能從這十二個字的背後看到貧苦百姓眼中的怒火的。文革時期我回到家鄉,聽到一位大爺對於四人幫的倒行逆施牢騷滿腹,我勸他小心一點,不要被子人家抓了小辮子。他滿不在乎地說:“怕什麼?咱是個老百姓,還怕他開除了咱的非黨藉?還怕他把咱下放到城市裏去?”表麵的調侃掩蓋著對於自己生存狀態的無奈和悲憤。大饑餓的六十年代初期我到農村參加勞動,和一位老農並肩鋤地,當我問起他村裏的食堂怎麼樣時他說了一段順口溜:“初一十五改樣樣,茭子麵(高粱麵)搓成棒榔榔(晉中方言,意為棒狀)鹹鹽不搗,辣角角不炒,就這還不叫你喋(吃)飽。”我又問他,幹部們和你們吃得一樣麼?他又來了兩句順口溜:“幹部吃的豬羊肉,社員吃的金皇後(玉米)。”初聽了他的話我禁不住要笑,可笑著笑著心底裏就泛起一陣陣酸楚。
如果說在暴虐統治下幽默是百姓的一種曲折的反抗形式的話,那麼在政治開明的曆史階段在相對的升平時期幽默就常常成為一種表現才能自我娛悅或者委婉表述對於時政的批評的方式。清代的大才子袁枚還為我們講過這樣一個故事:丈夫外出,托人給妻子捎回一封家書,匆忙之間,誤封了一張白紙,妻子接到信後撕開一看,什麼話也沒說,就用這張白紙給丈夫寫了一首詩托來人帶回去:綠紗窗下啟緘封,尺紙從頭撤尾空,應是仙郎懷別恨,憶人全在不言中。你看,本來千裏迢迢好不容易收到一封丈夫的來信,卻是一張白紙,可她一點都不生氣,不但以善意的玩笑為丈夫開脫,而且還以詩回贈,這樣的才女,這樣的修養,這樣知情知趣,丈夫豈能不愛她?
改革開放以來,農民生活有了極大的改善,他們再也不用以幽默的方式去發那種“還怕他開除咱的非黨藉?還怕他把咱下放到城市裏去?”的牢騷,也用不著傾吐“鹹鹽不搗,辣角角不炒,就這還不叫你喋飽”的怨言,可是對於基層幹部的一些違反政策的行為還是不由得要幽默一下。有一次到農村,就聽到農民對政策多變朝令夕改的作風的批評:“夜天(昨天)還說的不變,今天又下了文件。”輕鬆的述說,善意的批評,尖銳又不失幽默。
幽默是民族文化的味精,如果一個民族整體沒有一點幽默感,那這個民族是沒有戰鬥力沒有生氣的。我們擁有魯迅、老舍、錢鍾書、侯寶林、華君武、丁聰等等一大批幽默大家,我們的人民又是一個極具幽默意識的群體,這是我們這個才情四射的民族永遠充滿生機重要因素。
(原載《重慶晚報》2000年4月1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