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家舊事》讀後
以出《老畫冊》而聞名的山東畫報社最近又推出了一部頗有特色的書——《張家舊事》，這是一部敘述世紀老人張允和的一生的遭際經曆以及她的家人朋友在這動蕩的20世紀裏的風風雨雨。一位90高齡的老人，在她回首將近一個世紀的往事時，顯得那樣的超然物外，那樣的恬淡自如，仿佛是一位剛剛睡醒的女孩在向人們講述她美麗的夢境。
張家是合肥與李鴻章家齊名的一支望族，張允和的曾祖父張樹聲曾任兩廣總督，祖父曾任川東道台，直到張允和她們那一代，張家仍有良田萬傾，每年可以收租十萬擔之巨，那是一個十足的官僚地主家庭。但是她的父親張吉友並沒有成為紈絝，這樣的家庭帶給他唯一的便利就是可以隨心所欲地買書，他畢生與吃喝嫖賭無緣，就是煙酒這樣的嗜好也一點都沒有。他在蘇州創辦了著名的樂益女中，聘請了聞一多等著名的學人做教師，對於促進蘇州的教育和婦女解放作出了不小的貢獻。
張允和姐弟四女六男總共十人，這樣的一個大家族，在從推翻清朝統治到改革開放這一段20世紀中國最動蕩的曆史時期裏，他們當然也同我們整個民族同我們大多數人一樣經曆了興衰榮辱曆盡了顛躓坎坷。然而《張家舊事》卻是采取了這樣一個角度：它不去著力渲染那些重大的曆史事件，而隻是從一個老太太回憶往事的視角，把她自己認為應該留在記憶中的那些有意思的事和有意思的人，像唱一首古老的歌謠那樣不疾不徐地把它唱出來，給讀者一個無窮的回味。她把曆史當作一個類似油畫的底色或是舞台的天幕背景，她把自己做的畫或是導演的活劇鑲嵌進去，因為真實，因為真誠，所以就天衣無縫，如同風和雲一起一樣自然，如同魚和水一起一樣和諧。我們看了這本書，就直觀地看到了那時的知識分子是怎樣讀書怎樣生活的，他們住著什麼樣的屋子，穿得什麼樣的衣服，朋友怎樣相處，戀人如何談情……再加上山東畫報社沒有忘記拿出它的看家本領——在書中配上了許多極其珍貴極具曆史滄桑感的老照片，這樣就更使讀者如同通過時光隧道回到本世紀前半葉和書中的人物共同相處了一段時間似的。這樣的感性的直觀的體驗是任何曆史教科書和一般的回憶錄所無法給予的。
除了這本書之外，特別值得一提的是這本書的口述者張允和老人。可以說，這本書就是張允和老人精神和人格的物化。隻有這樣的老人，才能寫出這樣的書。她作為一位大家閨秀，書香門第中的才女，她經曆了自己純情美好的童年與青年時代，也經曆了國破家危顛沛流離痛失愛女的遭際，特別是在一次政治運動中由於她和愛人的通信中用英文字母做了朋友的代號，因此被懷疑是特務的代號而受到長期審查。這對於一個自幼潔身自好從不以惡意推測他人的淑女型的人，對於一個在上海剛剛解放第八天就迫不及待地從美國經過巴黎、倫敦回到祖國懷抱的愛國者來說，那種精神上的淩辱感和心理上的被放逐感不能不說是一種巨大的打擊。她被單位辭退了，丟了工作。但她是怎樣看待這一人生的不幸呢？她說這次是因禍得福，否則工作到文革，就必死無疑。她就是這樣的達觀，這樣的樂天知命。真是寵辱不驚，窮達淡然。她熱愛生活，永遠對新事物充滿了興趣，她86歲開始學電腦，為的是要創辦一本在中國恐怕在全世界也是絕無僅有的隻發行25份的家庭刊物《水》，她自任主編，年齡最大的主編編著一份最小的刊物，90歲的老人還在不斷地創造著奇跡。
令我最為感動的是當本書的編者葉稚珊每次采訪完張允和老人後，她總要送出門來說：“我真快樂，真高興，我要香香你！”說著，一老一少兩張臉就貼到了一起……這樣永遠對生活充滿樂趣的人還會老麼？
（原載《春城晚報》1999年9月2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