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已有的資料分析看,四十年代末,在國共兩黨之間,周作人對共產黨所抱的希望更大一些,這當然首先因為解放戰爭已取得全麵勝利,國民黨政權土崩瓦解,此外,周作人是不是還考慮到這樣一些因素:他與周恩來是遠親,與毛澤東是師生(毛在北京大學時曾是旁聽生)至少他與毛還有過一麵之交,且他在任偽職時不但保存了李大釗的文稿,也確曾掩護營救過一些共產黨人,同中共的地下組織有過聯係。因此,解放前胡適曾勸他離開大陸去台灣,他沒有答應,在去留的問題上,我想他是認真思考過的,他一定覺得他留在大陸比去台灣的處境要好一些。上海剛剛解放不久,他給周恩來寫了一封六千多字的長信,作了一些檢討,也為自己的過去作了一些解釋。周恩來將這封信轉呈毛澤東,毛批示:文化漢奸嘛,又沒有殺人放火。現在懂希臘文的人不多了,養起來,做翻譯工作,以後出版。
對於毛是否真的看到周作人的這封信,真的是否作了這樣的批示,學界目前尚有爭論,但想來周作人是得到了黨的高層人士的寬大和默許的,否則,他怎麼敢於一個多月後就貿然回到北平呢?
回到北平不久,他就應約積極為上海《亦報》寫稿,兩年半中竟然寫了九百多篇,這對一位年近七旬的老人應該說是非常高產的。文中不時流露出對新政權真誠的肯定和擁護。1950年的春節前夕,時任出版總署副署長的葉聖陶、周建人和秘書金燦然一同來到了八道灣周作人住處,談及請他譯書的事。多年來與周作人早已形同陌路的二弟偕另一位副署長一同去看他,想必是出於“公務”才來的。建國初期,對舊知識分子的“限製、利用、改造”的政策,在周作人這樣有曆史汙點的人身上還是體現出來了。他開始翻譯《伊索寓言》,並交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
1951年初,周作人又寫了一封長信給毛澤東,胡喬木向毛澤東報告了此事:“周作人寫了一封長信給你……他現已在翻譯歐洲古典文學,領取稿費為生,以後仍可在這方麵做些工作,周揚亦同此意。當否請示。”毛澤東在這封信上批示:“照辦”。
應當說,毛澤東的這個批示對於周作人來說是至關重要的,整個五十年代他的處境與比他漢奸罪惡小得多的張資平、無名氏(卜乃夫)等人相比,要好得多。中國文聯曾安排他去西安旅行參觀,回來後文聯的領導還設宴招待他們,這是其他被褫奪公民權的漢奸所不敢想象的事。很多報刊登載他的文章,人民文學出版社甚至向他預約譯稿,而且每月預支二百萬元(舊幣,折新幣二百元)稿費,後來又增加到四百元,當時政府部門中科長的工資大約六七十元,一級教授的月薪亦不過三百八十元左右,一般平民每個月的生活費隻有十多元。周作人還有一定數量的零星稿費收入,那時老母與朱安早已過世,他的孩子也都有了工作,他隻負擔著羽太信子、羽太芳子及保姆等幾個人的用度,平均生活費用要比普通市民高出許多倍。周作人在日記中以及給香港友人的信中一再抱怨生活困苦,這恐怕與他全家習慣了比較糜費的生活不無關係,其次的原因就是他的妻子羽太信子從五十年代後期常常生病,花費相對多一些。
1966年,“文化大革命”風暴席卷全國,周作人在劫難逃。他所有的譯作早已被視為“大毒草”,人民文學出版社約他譯稿並預支稿費當然被視作“招降納叛”,6月,出版社正式通知停止預支稿費,他徹底斷絕了經濟來源,8月22日,一群紅衛兵闖進了八道灣十一號,查封了他的房屋,把他捆在一棵老榆樹上用木棍、皮帶抽打,晚間則隻許睡在洗澡間裏喂蚊子。1967年5月6日,在毛澤東親自發動領導的“文化大革命”的高潮中,貧病交加的周作人走完了他的一生,在這間小小的洗澡間裏溘然長逝了,時年八十有二。
(原載香港《大公報》200 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