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節 瘋狂的會議(3 / 3)

鑒定會

從前,主管生產的部委、科委明文規定:新產品必須經過鑒定合格,才準許批量投產。一般都由上級單位和有關部門的專家、教授、科技幹部組成鑒定委員會,對新產品的各項技術指標和性能進行測試審核,討論認可之後,形成書麵決定,主任委員簽字(負責),頒發鑒定合格證書。如果不能通過鑒定,上級連資金和原材料都不撥給,你想搞偽劣產品也沒門兒。其實,當年的廠長們並不想搞偽劣產品,因為工廠盈虧與他和職工的經濟利益無關。鑒定委員會的成員一般來說也是認真負責的,沒人給他們送“紅包”。這並不是說從前就沒有劣質產品。出現劣質產品的原因,一是“長官意誌”,瞎指揮,鑒定不合格,但是急需,也得投產,“邊生產邊改進”嘛,建築工程也可以“邊設計邊施工”,質量根本沒保證。第二,即使新產品鑒定合格了,但在生產過程中,由於大量壓任務,趕工期,搞“獻禮”,放“衛星”,“蘿卜快了不洗泥”,變成了粗活糙活兒。三是受到工藝、設備、原材料、零配件等等的製約,設計新產品和製作樣品、樣機時好解決的問題,成批生產時就不好解決了。還可以舉出幾條。總之,在計劃經濟體製下的劣質產品也是很多的。但是不叫“偽劣產品”,假貨不多--廠長們對於“造假”、“冒牌”、“盜版”並不感興趣。

在市場經濟條件下,新產品鑒定會的功能迅速擴大,開會的方式方法也變幻多端。首先是熱情接待鑒定委員會的成員,住高級賓館,吃生猛海鮮,洋煙名酒水果茶,卡拉OK桑拿浴,“紅包”外帶紀念品……那測試審核也就好說了。其實,在原材料市場放開,“三資”企業和鄉鎮企業大量發展的今天,許多新產品不經國家主管部門鑒定也可投產,那他們為什麼還喜歡召開鑒定會呢?主要是為了揚名,為了好聽好看,便於貸款,有利銷售。說白了,就是花錢請鑒定委員會的專家、教授、科技人員來為他的新產品做廣告。讓別人說好,比“老王賣瓜,自賣自誇”更隱蔽、更含蓄。還可以製造假“鑒定委員會”,譬如偷梁換柱,請一些非專家、非教授、非科學家的文人、藝人、名人當委員,開個熱熱鬧鬧的假鑒定會。或者買通什麼學會、協會、研究會,給他的偽劣商品出具假的、半真半假的、誇大其詞的認證書。還可以花洋錢從國外買回個什麼金銀獎,買回一張出處不明的洋文認證書來。有的剛開罷鑒定會,馬上就躋身某協會的“名牌榜”,很快又宣布自己的品牌“銷量第一”,隻是消費者無法加以核實。

看片會

一部影片或電視劇,剛攝製完成,甚至還沒有全部完成後期製作,就急忙組織看片會。主要是邀請新聞記者,當然也要有一些評論家、教授、名人當陪襯,住進高級賓館,好吃好喝好招待,提前看片,發表觀感,贈送“信封”,聯絡感情。看片會不同於新產品鑒定會、訂貨會,也不同於作品研討會、評獎會,不需要審核技術指標,不強調學術性,更不必組成評委會,搞什麼無記名投票。雖然評委投票也能搞貓溺,但是那種戲法畢竟複雜一點;看片會就簡單多了,根本不用拉選票。大家自由發表觀感,說好說壞,悉聽尊便,但是見報時,您放心,隻有一片讚美聲,所以新聞記者是主角。大概沒有哪位導演、製片、星星敢於得罪新聞記者的,“無冕之王”嘛,“信封”裏裝少了都不行。怎樣算多,怎樣算少呢?記者們心中有數,熟悉行情,你大方,我也大方,多說好話就是回報。

改革開放之初,有一部國產彩色寬銀幕影片,公映之前搞了一番新聞炒作,主要是由電影圈子裏的權威人士出麵寫文章,發表於文藝報刊,誇讚此片“編、導、演俱佳,屬於上乘之作”。可惜,放映時上座率太低,譬如,報紙披露:上海的一些影院,還要“搭配”一張搶手的外國電影票,才能賣出一張這個“上乘之作”的門票。別的報刊也發表了許多批評文章,列舉此片的種種缺陷,而且指出,權威提前定調子,是欺騙觀眾的行為,屬於不正之風。

從這件事,或可看出幾點情況:一,當年的電影還處於行政領導的直接幹預之下,說好說壞,往往是領導幹部一錘定音;然而,國家畢竟進入了改革開放的新時期,寫文章的權威人士仍然習慣於秉承“長官意誌”出來拍板,文藝報刊不敢不發,觀眾和別的報刊卻不買賬。二,這部電影公映前也是開過看片會的,然而看片人員主要是文化、電影部門的領導幹部,以及從屬於他們的權威人士,新聞記者是不受重視或不被邀請的,當然更不會給他們送“信封”。三,打倒“四人幫”之後,正處於“撥亂返正”的大氣候之中,人們敢於說真話,評論界也敢發表不同意見,除了直屬文化、電影部門的文藝報刊之外(它的記者編輯大概知道“上乘之作”出於某某領導之口),別的報刊記者還是願意“實事求是”的。

此後20年,看片會的功能變成了包裝會。譬如,一部大型電視連續劇的看片會,邀請各路“無冕之王”集居高級賓館,其它待遇規格不菲,但要耐著性子看它幾天也是苦差呀,況且,記者捧場,新聞炒作,並不需要全麵中肯的評價,隻須大聲造勢,對不起觀眾,對得起“信封”就行啊,於是出現了並不奇怪的奇跡--連續劇還沒看完,看片會還沒落幕,讚美詩已經沸沸揚揚地在各家報紙上暴炒起來了。哇,這部佳作,“搞好了是《紅樓夢》,搞不好也是《飄》”!為避免打官司,既然引用了某某這句名言,我就得把自己的本意說明白。竊以為,他隻不過說了一句幽默的話,滿族作家的語言常有“自嘲”的意味兒,可惜被某些缺少幽默感的人當了真,發於報端,把它變成了“自炒”。

吃喝會

記得“三年經濟困難時期”,吃不飽,“瓜菜代”,若能參加一次會議,吃幾天飽飯,實在有益於身體健康。某次,在西苑大旅社(現在是四星級的西苑飯店)開會,每人每餐要交一張餐券,管飽。我沒有忘記正在給嬰兒哺乳的妻子,就在早餐時吃個賊飽,中午把她叫來,用我的餐券去吃頓飽飯。我還可以在晚餐時找補回來嘛。今日舊事重提,以證明困難時期開會也比家裏吃得好。

70年代,某兵種總部在北京召開團以上幹部會。按規定,要保證一定數量的副食品,主要是(市場上憑票證限量供應的)魚肉禽蛋糖油和香煙。可惜,為了保守軍事機密,他們臨開會時才通知北京市副食品商業局,已來不及籌集了,未能如數供應。我有個朋友在副食品商業局工作,他說,對不起解放軍同誌呀。市裏一直在擴建冷庫,爭取多儲備一些副食品,我們真怕各部委在京開大會。

日月如梭,鬥轉星移,變化太大。現在的賓館、飯店、商場、酒廠,包括雞場、鴨場、豬場、魚塘、果農、菜農、旅遊區(不光是北京,而是全國各地),都熱情歡迎你到他那裏去開會,尤其是開大會,“韓信用兵,多多益善”。會議的主辦單位就是財神爺,與會的袞袞諸公屬饕餮,大吃大喝已略輸文采,名優特洋也稍遜風騷,還要講究天然、綠色、防癌、壯陽,以及連吃帶拿。

從“瓜菜代”發展到“生猛海鮮麻辣燙”,你不能說不是進步。多開會,開大會,能吃掉壓庫商品,促進消費,刺激生產,這些作用你也不能完全否認。隻是花錢如流水。據說,某個欠發達的縣,幹部們一年就吃掉了幾百萬元。大多是在各種名目的會議中吃掉的,接風、送別、奠基、開工、竣工、開張、洽談、簽字、表彰、慶功、頒獎,乃至開學、畢業、婚喪嫁娶,皆需宴會,外來一兩位客官、客商,就有十倍的主人陪吃陪喝。嗟乎,此縣若是經濟發達了,真不知要吃掉多少公款?大概很難統計全國官員一年的吃喝費用。可能比發行國債的數額還要多吧?朱總理在記者招待會上說,(國家的)錢哪去了?被官員們吃掉了。

吃紙會

作家都是吃紙的人,且不說終生筆耕不輟,著作等身,就是出版一本書,也得吃掉千斤紙。相比之下,會議吃紙更多,首長的講話稿,會前的討論稿,修改稿,會中的簡報,建議,提案,決議,總結,會後的傳達,宣傳和文件彙編,加起來是多少紙?誠然,會有大小之分。聯合國大會是當之無愧的吃紙大戶,它的正式文件都要用中、英、法、俄、西5種文字印刷(附帶說一句,中文漢字顯示出簡煉省紙的優越性,同樣內容的文件,拚音文字比方塊字費紙多一倍),而且一律使用木材製造的優質紙,開一次大會就要吃掉一大片森林。

美利堅也是吃紙大戶,不僅是它遍布全國的快餐店每天都要吃掉大量一次性的紙杯、紙盤、紙盒、紙巾,它的總統醜聞,獨立檢查官考克斯不厭其詳的“黃色調查報告”(900多頁呀),萊溫斯基小姐因此而暢銷的自傳體小說,再加上全球性的翻譯炒作,所消耗的木材,不啻於燃起多處森林大火!不過,平心而論,美國佬也有優點,他能發明因特網,促使人類節省紙張。

東漢文官蔡倫發明造紙術,對人類記載、傳播和發展文化作出了重大貢獻。“文山會海”這個詞也是中國人發明創造的,非常形象,透露出一種不堪重負的強烈感覺。若能將眾人從文山之下、會海之中解放出來,也是重大的貢獻呀。

旅遊會

據說,國家嚴格控製各單位在北京召開大型會議。那好,中國大得很,就到全國各地去開會嘛。聽說,一些省不準把會議開到外省去,這也沒問題,我們一個省的地盤不亞於歐洲一個國,人家也未必都把會議開到國外去。然而,開會總要找個好地方,喏,夏天去北戴河,溽暑頓消。冬天去從化溫泉,百花盛開。而且眼光越來越高,“張家界歸來不看山,九寨溝歸來不看水”。那麼,還可以包乘豪華江輪邊開會邊遊三峽嘛,最好是坐飛機去三亞,海角天涯群英會,人生何處不相逢。

俗話說,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桂林山水甲天下,長安磚瓦皆文物,豫鄂爭奪諸葛亮,春城無處不飛花。不到長城非好漢,少林棍僧功夫片,一歌成名太陽島,翠翠酒鬼吊腳樓。霧淞冰雕,壩上草原,昭君青塚,洛陽牡丹,濰坊風箏,聊齋狐仙,西湖龍井,孔府酒宴……各地打出王牌,招徠遊客,既賺洋錢也收人民幣,原本是件好事情,可惜難以審計,其中有多少是公款--會議費?

會議可以繁榮旅遊業。旅遊可以促進賓館、餐飲、購物、歌舞、交通、特色服務的發展。不能說這些會議百分之百地“不務正業”,但是它的日程和內容,主要是遊山玩水吃喝娛樂,恐怕也屬實情,足以定名為旅遊會議。

茶話會

從字麵上看,茶話會,應該是最清廉高潔的會議了。清茶一杯,“所需唯水更無求”--這是朝鮮詩人讚美中國人民誌願軍的名句,說我們的一切軍需物品皆由國內運去,向朝鮮索取的僅僅是水--茶話會上則是“君子之交淡如水”,以文會友,交流思想感情,切磋學術文藝,拒絕“紅包”之類的俗物。

我參加過幾次茶話會,親曆親見,絕不妄擬。一次是全國人大和全國政協在京開會期間,某單位抓了個星期日,把“兩會”代表中的文藝界同仁邀集到某飯店的多功能大廳舉行茶話會,加上首都的文友們,共計二百餘人。會上,歡聲、笑語、友情、文藝、學術、思想、牢騷和清茶一杯之外,還多了幾盤點心、幾色水果,絕對沒有“紅包”,沒有紀念品,然而會議費上萬元。何至於花這麼多錢呢?一打聽,原來那多功能大廳的“場租費”就占了大半--它生來就是賺取會議費的,不論你是富商還是窮文人。它,遠不如西北高原的風雪旅店,“哪裏來的駱駝隊呀?有錢沒錢你請進來!”

另一次茶話會規模較小,隻有三十幾人,在一家茶館召開,討論學術問題,除清茶一杯之外,連點心、水果也不用。但是有個固定的項目,三位小姐免費表演茶道,溫文爾雅,動作輕巧,不影響客人交談,你也無法拒絕--中國是茶的故鄉,我輩也算文化人了,怎能拒絕茶文化的表演呢。然而會後結賬,竟然超過五千元!細看賬單,並沒有任何附加費,隻不過一杯茶要160元。女經理笑眯眯地說:“這是您點的碧螺春呀。兩千元一兩,不是最貴的茶。”

“那麼,最貴的多少錢一兩?”

她依然笑眯眯,“黃金有價茶無價。”

悲夫,我們所討論的“學術”價值幾何呢?

釣魚會

20世紀80年代,報刊編輯部召開組稿會,往往是請吃一頓飯。後來,我輩窮作家肚子裏也不缺油水了,旅遊筆會又流行過一陣子。漸漸的,名山大川去得多了,“沒爬過峨眉山的是白癡,第二次登金頂的是傻瓜”,於是乎,釣魚筆會應運而生。雖然垂釣用漁竿,寫稿用筆杆,兩者長短不一,但是事物都可以轉換,權錢可以交換,活魚跟文稿也能交換。釣魚的好處說不完,對我輩自我禁閉於鴿籠鬥室、終日俯案筆耕的苦行僧來說,簡直就是一次放風,郊遊,效果良好的體育運動。喏,來至池邊,空氣新鮮,綠樹碧水,親近自然。眼觀魚漂,忘卻煩惱,如練氣功,意守丹田。起竿遛魚,其樂無比,磨煉性情,益壽延年。願者上鉤,口福不淺,免費垂釣,妙不可言!也有遊戲規則:一般都是編輯部出麵,企業家出錢,作家並不白玩,隨叫隨到,風雨無阻,迅速交稿,絕不拖延。

雖然我說的是釣魚筆會,但是,90年代,隻說北京郊區的垂釣場所,大大小小,包括冬季也能釣魚的溫暖大棚,就迅速發展到一千多處,全國又是多少?作家才有多少?怎麼消受得了?不言而喻,除了款爺款姐和有車階層自費垂釣之外,絕大多數還是公費報銷--納入會議費。當然不叫釣魚會啦。那叫什麼會?咳,別死心眼兒,欲開之會,何患無名!

最後申明一句:這篇雜文屬於“遵命文學”,連題目和字數都是由編輯小姐策劃的,隻可惜她不諳行情,也許是吝嗇吧,並沒請我釣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