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已經沒有蘇聯老大哥了。我們國內的舞會也不再由機關單位免費舉辦。然而,夜總會,卡拉OK歌舞廳,KTV包房,星級賓館的舞池,大約數以百萬計,千萬計,大款揮金如土,公款連土都不如,三陪小姐隻會笑,不會哭。群眾不是創作了這樣的新詩嗎?“……更喜小密白如雪,三陪過後盡開顏”。
亮相會
這種會,可視為“文革”中的副產品。當年很多領導幹部成了“走資派”,很多學者成了“反動學術權威”,很多文化名人成了“黑線人物”,紛紛被扣上“叛徒”,“內奸”,“特務”,“黑幫”,“三反分子”……的帽子,被打倒了,“靠邊站”了,被“群眾專政”,關進“牛棚”了,隔離審查,或被逮捕,“監護”,關進監獄,迫害致死,致殘,或生死不明。在人人自危的情況下,就創造了這種亮相會,譬如國慶登上天安門城樓,或出席什麼大會在主席台就座,會見外賓,乃至參加什麼追悼會,報紙都要披露一串名單,讓他們公開亮相。讀者也很重視這種名單,如果看到老首長、老朋友、老同學、親戚,乃至自己的名字公開上了報紙,就會非常高興,還可能感動得熱淚盈眶。因為名字見報,就說明這個人還活著,而且是“好人”,不是“牛鬼蛇神”,是“同誌”,不是“階級敵人”,即使有的已經是“走資派”,被打倒了,現在能夠公開亮相,也說明他不是“死不悔改的走資派”,已經屬於可愛的“人民內部矛盾”,被解放了!至於看到自己的名字上報,更重要的好消息,因為,盡管允許你參加了某某的追悼會,並不等於“文革”當局就宣布你不是“牛鬼蛇神”了呀!現在上了《人民日報》的“好人”名單,它就是一紙護身符,造反派就不敢隨便揪鬥你,紅衛兵就不敢抄你的家,你的親屬子女就不會受欺辱,連街道居民委員會的“小腳偵緝隊”也不敢隨意上門“檢查衛生”了。甚至,親朋好友看到了你的名字,還會歡欣鼓舞,奔走相告,喝四兩“二鍋頭”哩。
這種亮相會,是中蘇合造的土特產。它具有中國特性,因為“亮相”原本是京劇的傳統表演程式,不論關羽、張飛、趙子龍,一旦上場,必然先來一套亮相的表演,外國發明的電影、歌劇、話劇,都沒有這一套,專利權隻能屬於中國。蘇聯創造了“名單學”,不論領導人登台,就座,還是名單見報,必然是第一書記打頭,再按照官階和權力的大小魚貫排列,絕對不準出現差錯或順序顛倒,那在國內會引起恐慌,外電則會認為鐵幕後麵發生了政變。這種“名單學”是否受到了中國小說《封神榜》和《水滸傳》裏聚義廳梁山好漢排座次,誰坐第幾把交椅的影響?我沒調查,不敢亂說,可留給曆史學家仔細考證。不過,說這種亮相會加名單學是中蘇合造的土特產,大概不錯。
這種亮相會和名單學,實在是具有特異功能。讓誰見報,不讓誰見報,誰誰出席了會議卻不見報,誰誰沒出席會議卻見了報(連報紙上的新聞照片都可以搞“換頭術”嘛),這些官場奧秘,真不知道相聲大師侯寶林是怎麼弄懂的?你聽過他說的繞口令嗎?“吃葡萄不吐葡萄皮,不吃葡萄倒吐葡萄皮”!
榮譽會
某某參加了一次什麼代表大會,登上天安門城樓,或者觀禮台,或者參加過一次國宴,受到黨和國家領導人的親切接見,這都可以成為終身榮譽。因此,讓誰獲得此種榮譽,不讓誰獲得此種榮譽?各級黨委的組織部門,保衛部門,統戰部門,民委,教委,體委,科委,工會,婦聯,文聯,青年團,每年都要忙活好多次,分配名額,呈報材料,逐級審批,以及由此派生出來的若幹小型討論會,協調會,資格審查會,“過了篩子又過籮”,還常常因為“擺不平”而苦惱。假若出席一次大會,不算什麼重大榮譽,可能各個部門也就不會如此重視了。換言之,假若各個部門不是如此重視,出席一次大會也就不至於成為重大榮譽了。可惜呀,上級部門過分重視,下級單位和社會輿論也就跟著重視,互為因果,水漲船高,自我加碼,進入怪圈,形成習慣,騎虎難下,一件尋常事,變成了包袱。
例如,有位勞模出席代表大會,與毛澤東主席握過手,他感到非常幸福,會議期間便舍不得洗手,回到原單位之後,又跟很多工人去握手,讓大家分享偉大領袖給予的這份溫暖和幸福。對於一位工人勞模而言,他這樣做,也無可厚非。然而,報紙對此事進行大量宣傳,用政治化、庸俗化的語言加以渲染,好像握過“領袖的手”之後,這位勞模的手也具有了“活佛摩頂”般的魔力,足以向眾人傳遞吉祥--這種宣傳,實屬“造神運動”的組成部分。
另一位勞模時傳祥,出席代表大會時與劉少奇主席握過手,這場景被拍成照片發於報端。時傳祥是掏糞工人,國家主席跟他握手,說明新中國的領導人與普通群眾在政治上是平等的。這本是一件既正常又平常的好事情,然而,“文革”中劉少奇慘遭迫害,被扣上“叛徒,內奸,工賊”的帽子;僅僅與他握過一次手的時傳祥,立即受到株連,也被打成“工賊,糞霸,假勞模”,遊街批鬥,迫害致死!若幹年後,劉少奇的冤案得到昭雪,時傳祥的冤案也隨之平反。嗚乎,出席一次大會,與領導人握一次手,或可名揚天下,或可打入地獄,這種被迫獲得額外榮譽的“暴發戶”,渾身粘滿泡沫般的“附加值”,很可能變成政治舞台上的悲劇人物。
福利會
60年代,我在北京農機研究所當秘書。一次,主管行政的副所長召開中層幹部會,說是上級發給一筆困難補助金,數目很少,要是撒胡椒麵,平均分配,等於打水漂兒,不起任何作用。要是讓全體職工去討論,評比誰的生活最困難?既傷和氣,影響工作,大家叫苦,還會給社會主義抹黑。就算評出十幾位最困難的職工,每人也才補助30元,這就會把他們在群眾中孤立起來,成了眾矢之的--你就拚命幹吧,稍有差錯,或者遲到早退,必遭白眼,“你還是吃了國家補助的哪!”因此種種原因,副所長建議把這筆錢分給中層以上的幹部,又說,現在是經濟困難時期,“瓜菜代”,家家吃不飽,誰比誰更困難哪?他講話之後,沒人反對,事情就這樣辦了。我和會計不是中層幹部,但此事瞞不了我們倆,副所長特別關照,我二人也得一杯羹。這是我投身革命工作以來,第一次參加“給自己分錢”的福利會議,分得30元昧心錢,所以至今記憶猶新。
80年代,我們北京文聯的宿舍樓建成了,僧多粥少,出現了“分房比蓋房還難”的局麵,於是黨組退到幕後,讓各協會推選一名委員,組成分房委員會。按照該委員會公布的條件,我可以分到房,但卻沒有。另一位著名作家,已經有了四套房,還給子女要房,極不合理,某位書記仍然特批“照顧”,還分給他。我自從有了上次私分30元昧心錢的親身經曆,思想也就變壞了,敢發脾氣了,就去當眾質問分房委員會的副主任,這是怎麼回事兒?她回答:“雖然你二人都是專業作家,但是知名度還不一樣!”我說:“他有四套房啦,現在是給兒子要房,我就跟他兒子比知名度行嗎?”互相爭吵幾句,嗓門兒不小,效果甚佳:另一位書記出麵抹稀泥,承認“比知名度是錯誤的”,給我分了房。而且“趙大年要跟某某的兒子比知名度”的事,一時傳為美談。
福利分房,弊端甚多,所以必須改革。平心而論,領導對我還是照顧的,也還比較客氣,作家無權,但有一支惹事生非的筆,動不動就把貓溺公之於眾,實在討厭!由於我沒當過什麼官兒,無緣參加各種福利會議,其中還有多少貓溺?也就不敢妄擬了。現在講究法治,作家也不能亂寫,以免吃官司。上述研究所和文聯的事,寫了就不怕,誰敢起訴,他一定敗訴。
包裝會
30多年前的“廣交會”上,我們擺出來的各種產品,還很不講究包裝。我聽過一次內部情況介紹,說當時的玩具熊貓,一美元一打(一箱裝12隻),港商買去之後,分成漂亮的小包裝,賣一美元一隻,反而暢銷。哪位媽媽一次給孩子買一箱熊貓呢?這樣簡單的道理,我們的玩具廠長卻想不到,因為他隻管製造不管銷售,隻抓產量,不關心利潤。同樣的原因,東北出口的人參,250美元一木箱(10公斤),外商以為是人工種植的,嫌貴,不肯買。還是港商聰明,買回去改成精美小包裝,使這些珍貴的吉林野山參,賣到10倍以上的價錢。為此,外貿部專門召開過包裝會議。一些廠家也開始招收工藝美術學院的畢業生,進行出口商品的包裝設計。可是屬於內銷的產品,仍然不重視包裝,因為不論米麵魚肉糖果餅幹肥皂火柴服裝電器,都憑票證限量供給,價格也是固定的,搞不搞包裝,於廠家於商店皆無影響,何必多此一舉呢。
進入改革開放的新時期,在市場經濟條件下,不重視商品包裝就會吃大虧。出口商品如此,國內變為買方市場,也是如此。譬如,湘西出產一種優質白酒,取名“酒鬼”,又請著名畫家黃永玉設計了酒瓶--宛如一隻裝糧食的麻袋,用黃陶土燒製而成,古色古香,使“酒鬼”大大增色。這種酒好喝,酒瓶包裝也很好。裏外都好,相得益彰,為廠家帶來了豐厚的利潤。
然而,也有另外的情況:隻講包裝,貨色不佳,錦繡其外,敗絮其內。這樣的包裝,變成了欺騙消費者的華麗外殼。
廣告也是一種包裝。80年代,我在電視上看到廣告:有位禿頂男士,使用一種生發靈,長出了滿頭黑發。我也是禿頂,就到西單商場去買這種生發靈,櫃台上還有某醫學會的鑒定書,說經過多家醫院臨床使用,有效率高達97%!售價相當貴,那也買,用了一瓶又一瓶,結果無效,心想,人家講97%的人用後有效,我一定是屬於那倒黴的3%啦。不久,電視台作了揭露:廣告上那位禿頂男子是個啞巴,他原本長著滿頭黑發,先拍照片,剃成禿頂之後再拍照片,兩張照片顛倒著播放,不就是禿頂長出黑發了嘛!應該表揚電視台,它播了假廣告,還有勇氣加以揭露。可惜沒見到那個為假生發靈出鑒定書的醫學會公開作檢討,不肯承認錯誤,就讓人懷疑你這個醫學會,有可能變成假貨、假藥的包裝會。
劣質化妝品充斥市場,已經不是秘密。報載,外國醫生對一千多種染發劑進行化驗,結果發現半數以上含有致癌物質。立刻就有中國醫生站出來寫文章,說染發不會致癌。可惜他的論斷缺乏科學根據,說不出他化驗過多少種染發劑?有沒有劣質的?就大包大攬地給所有的染發劑打保票,讓人懷疑他也是在為染發劑做包裝。前不久讀到一則真實的笑話:某人到鳥市買鸚鵡,綠色、黃色的屬於大路貨,不值錢,唯獨一對黑頭鸚鵡,很罕見,他花一千元買回家,怕鳥兒帶有傳染病菌,就給它洗澡,結果“黑頭”恢複了綠色,盆裏的水卻變黑了!原來是鳥販子給鸚鵡染了頭,而且用的是劣質染發水。
為假醫假藥做包裝的也很多。那本《發現皇帝內經》,就是為江湖騙子胡萬林做包裝的“廣告文學”,胡萬林用芒硝治死了人,成為罪犯,為他做包裝的作家就沒有責任嗎?
包裝會,真是一種奇怪的會,奇特的發明。有的作家,一本書剛問世,就跟評論家打官司,還召開記者招待會,也能起到包裝會的作用,為這本書促銷。有的作家公開罵另一位作家,報刊記者大感興趣,共同炒作,彼此出名,賺錢。
自我包裝,塑造形象,國外也有。葉利欽的女兒,就是她總統父親的形象顧問。美國總統也很注重自己的身材苗條,這有利於競選,或連選連任。前總統福特,上大學時是運動員,直到當選總統,體重一磅也沒增加。布什總統和國務卿貝克,上下飛機舷梯或講台,還要當眾(也是當著電視機前更多的觀眾)來幾步小跑,以顯示自己年富力強,步履輕盈。克林頓本來就年輕,也喜歡電視台播放他晨跑的畫麵。這些包裝,還說得過去。有趣的是,我們的一些明星,其自我包裝術又有新突破,譬如,有的歌星影星,互相打官司(不是沒有一點糾紛,至少是小題大作),對簿公堂,記者趨之若騖,把法庭也變成了記者招待會,成為星星們揚名的自我包裝會。
研討會
出版一本書,一套書,使用什麼紙張,怎樣裝幀,設計封麵,選擇插圖等,都是必要的包裝。近十幾年,流行起來的種種研討會,其學術價值逐漸減弱,也具備了“功夫在書外”的包裝屬性。本來,對一部優秀作品,或者有創新、有探索意義的作品,文聯,作協,科協等有關單位,為之舉辦研討會,邀請專家、學者、評論家、讀者,共同分析研究,各抒己見,進行評論乃至爭論,報刊也把研討會的信息和見解介紹給廣大讀者,或可引起更大範圍研究評論,這樣的會議,對於貫徹“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文藝、科學方針,對於活躍學術思想,幫助作者總結提高,都是很好的事情。因此,這種正派的研討會,大多是由主辦單位提出,並且提供會場和“清潔的”也是少量的會議經費。參加會議的專家、學者、評論家、讀者、記者,並不收取報酬,樂於參加,因為他們也需要學術交流,記者也需要獲得信息。可惜的是,由於多種原因,包括不良社會風氣,庸俗的名利思想,許多研討會變質了,遠離了學術研究的本質。具體表現是:由作者自己或已故作者的親屬提出舉辦研討會,把研討會視為一種榮譽,待遇,乃至福利,互相攀比,“某某都開過兩次了,為什麼還不給我開研討會?”有關單位也難以招架,回答往往是“沒錢”。於是就由作者出錢(有本事的向上級要錢,或者拉讚助,沒本事的自掏腰包)。既然是作者出錢,被研討的作品也就很難保證是“優秀的,有創新、有探索”價值的了。討論一部平庸之作,專家、學者、評論家也就失去了興趣--沒關係,興趣可以轉移--送“紅包”,其實不用紅紙包,一個信封即可,內裝幾百元“閱讀費加車馬費”,還有紀念品,還有豐盛的“工作餐”。俗話說“拿了人家的手短,吃了人家的嘴短”,於是會上一片讚美聲,甚至不惜使用“劃時代”、“裏程碑”、“經典”之類聳人聽聞的言詞。參加研討會的已經沒有真正的讀者了,因為這樣的作品不值得認真閱讀,或無法卒讀,用幾分鍾翻一翻,會上也能發言,反正是說空話、唱讚歌嘛。隻要有錢,這樣的研討會可以開到人大會堂的某某廳裏去,還可以請到年邁的大幹部,夠了級別,還能上電視。這樣的研討會,必然遍請新聞記者--他們是真正的主角,不必發言,也不須閱讀,有現成的新聞稿連同“紅包”一起奉送,非常省力,但求見報,協同炒作,擴大影響。開這樣一次研討會,有時要花幾萬元。當然啦,有的出版社也願意投資,目的是為本社出版的這些書促銷。有些什麼協會、學會,也樂於主辦有人出錢的研討會,辦得多了,照樣可以從中賺錢。由於學術研究已經名存實亡,為了大家節省時間,索性叫做新聞發布會,由一兩個人唱讚歌,當然不會忘記介紹到會的名流貴賓,其它規格不變,也能熱熱鬧鬧地炒作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