郊外的鐵道上,搗蛋三人組失去了往日的活力,靜默地坐在鐵軌上,風吹起一張破報紙,在鐵軌中間翩翩起舞。馬衛國苦悶地吹著口琴,《再見理想》的曲調失去了昔日的悲壯和激越,悲傷、憂鬱、如泣如訴。
幾許將烈酒斟滿
那空杯中
借著那酒洗去悲傷
舊日的知心好友
何日再會
但願共聚互訴往事
……
福無雙至禍不單行,楊朵朵與沙威師生戀的醜聞對馬衛國是當頭一棒,讓他自己的一往情深、一廂情願其實就是一個無聊的屁,他愛著楊朵朵,楊朵朵卻愛著別人;緊接著就是高考名落孫山,雖然在意料之中,但鐵頭和四化紛紛拿到了中專和大學的錄取通知書,讓身為大哥的馬衛國麵子上掛不住,心理失去了平衡。這兩個一直跟在他的屁股後麵、受他庇護的小弟過完暑假就可以離開這座小城,奔向自己的遠大前程了,而他還要留在這裏,繼續孤單的、無聊的生活,守望著茫然的未來。
四化和鐵頭手裏攥著同時從學校領來的錄取通知書,在風中啪啪作響。失落的沮喪的馬衛國吹不下去了,說:“我想喝酒!”
鐵頭坐不住了,霍然站起身,發狠地將中專錄取通知書攥成團,用力扔了出去。“老大,中專我不去了!我陪你再補習一年,四化你呢?”
四化不舍地望著手裏的大學通知書,扭捏了半天,吞吞吐吐地說:“我回去問問我爸媽。”委婉地拒絕了與老大同甘苦共患難的倡議。鐵頭蹬著他,氣得說不出話來。
馬衛國苦笑了一下,說:“你們咋知道額考不上咧?也許額的通知書就在路上呢!”他強打精神,故意作出一副灑脫的樣子,起身將鐵頭還沒有丟遠的錄取通知書撿了回來,用手很仔細地捋平了,疊得方方正正的,放在鐵頭的口袋裏,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後轉身沿著鐵軌緩緩走去,背影搖搖晃晃。
四化與鐵頭默默地看著馬衛國遠去的背影,似乎三兄弟訣別的時刻提前到來了。他們一直並行的生活軌跡即將發生轉折,沿著不同的方向伸展開去,誰也不知道將來會不會有交點。沉默良久,四化問鐵頭:“你最近見過楊朵朵嗎?”鐵頭搖搖頭。如果有人能拯救馬衛國的話,那這個人就是楊朵朵。盡管被醜聞抹黑了,但楊朵朵依舊是馬衛國心中的夢,隻有她能為迷失在冰天雪地裏的馬衛國點燃希望之火。
馬衛國的聲音漸行漸遠:
縱使你腳下有一千名挑戰者,
那就把我算作第一千零一名。
我不相信天是藍的,
我不相信雷的回聲,
我不相信夢是假的,
我不相信死無報應
……
那是北島的名篇——《回答》,楊朵朵曾經朗誦過其中的一個片段。
晚飯的時候,飯桌上的馬衛國一家三口誰也不說話,氣氛壓抑得讓人難受。馬衛國想盡快從這個令人窒息的家裏逃出去,匆匆扒了幾口飯,就撂下碗筷,蹬上自行車出門了。自行車衝入無邊的黑暗中,留下馬衛國一聲撕心裂肺的長嘯。馬建設愣一下,看了一眼同樣發愣的馬母,說:“吃飯!”
電影院門口熙熙攘攘,電影還沒有開場,觀眾在陸陸續續地趕來,偶然相遇的熟人們站在路邊閑聊,小孩掙脫了父母的手,跟同伴打鬧著,賣小吃的商販高聲叫喊,招攬生意。馬衛國騎在自行車上,單腿撐地,對眼前的一切冷眼旁觀。他不是來看電影的,他隻是要到一個人多的地方,讓嘈雜的喧鬧驅趕他內心的孤獨,冷冷清清的氣氛讓他不舒服,讓他心裏發慌,想逃跑,卻又不知道該逃到哪裏去。他眼神空洞地望著人群,腦海裏一片空白,仿佛是一具失去了靈魂的行屍走肉,隔著一條無法逾越的屏障,看著陽世的人們歡笑和生活,自己卻無法融入其中。他覺得自己是這個世界的棄兒,被丟在沒人注意的角落裏。
忽然,馬衛國的眼神又活泛起來,閃現出異樣的光亮。在電影院門口,幾個穿著時髦的年輕人圍成一圈,吹著口哨,怪叫著。從他們之間的縫隙中,馬衛國瞥見了楊朵朵,楊朵朵抹著血紅的口紅,戴著碩大的紅耳環,嘴裏叼著煙,高仰著頭冷冷地看著他們。這不再是那個清純的、公主般高傲的楊朵朵,而是一個濃妝豔抹的、庸俗的社會女青年。馬衛國眼睛裏的光彩又黯淡了下去,他知道:自己喜歡的楊朵朵死了!
幾個小青年踩著太空步,圍繞著楊朵朵跳舞,馬衛國皺著眉頭,心裏那個非常柔軟的部位一陣陣刺痛,他不忍再看下去,看著他曾經的女神淪落風塵。馬衛國低頭踩著腳踏板準備離開,忽然看到一雙蹬著高跟鞋的腳和修長的小腿出現在自己的麵前。揚起臉來,楊朵朵橫在他的車前,麵無表情地看著馬衛國,然後一言不發地跳上車前梁,命令似地說:“走吧!”
馬衛國沒有問去哪,用力蹬著自行車,帶著楊朵朵衝向黑暗的世界。車子滑過冷清的街道,風迎麵吹來,楊朵朵張開雙臂,撕心裂肺地叫喊著,仿佛那個聲音在心底壓抑了很久。馬衛國沉默著不說話,雖然他不知道楊朵朵與沙威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但他很清楚小城裏輿論的殺傷力,它足以讓一個人發瘋,在絕望中走向毀滅。所以,楊朵朵需要發泄。
郊外的一座古塔上,馬衛國和楊朵朵趴在欄杆上,繼續保持著一路上的沉默。沒想到夏夜的風竟然有些陰冷,他們看著遠處明明滅滅的燈火長久無言。
馬衛國率先打破沉默,問楊朵朵:“這一陣你都去哪了?”
“死去了!”楊朵朵幹脆地回答。她人沒死,但她內心的某個部分、曾經最明亮最美好的部分死了。死在情人的背叛裏,死在世人的流言蜚語中。
“像!”馬衛國同樣幹脆地回答。此刻他才發現,自己與楊朵朵之間依然保有當初的默契,朋友之間的心有靈犀。這種感覺讓他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