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馬衛國服刑的時候,他的兩個死黨——鐵頭和四化正沿著各自的生活軌道前進著。鐵頭中專畢業後子承父業,在星光瓷廠上班,但是不久工廠進行股份製改革,沒有關係沒有背景的他第一批下崗。失業的鐵頭情緒低落,不知道自己的未來在何處。當初以為牢不可破的鐵飯碗竟然在一夜之間就被人砸掉了,那種生活沒有著落的感覺讓他多年之後想起來還有些後怕。

為了生活,鐵頭在路邊擺了一個早點彈,為上下班的人提供早點。這本是不得已的權宜之計,但出乎他的意料,生意非常紅火,一個月下來,算一算進賬,竟然是他三個月的工資,鐵頭大受鼓舞。雖然每天淩晨兩點就要起來做早點,準備出攤,做的非常辛苦,但鐵頭幹勁十足。他不因為自己擺街邊攤而覺得羞愧,憑自己的努力掙錢過日子,問心無愧。由於國家對下崗工人的政策支持,管理部門沒有找過他的麻煩,讓鐵頭可以放手大幹。

一天早上,鐵頭早早地擺好了攤,生起火來烙餅,雖然深秋的早上天氣寒冷,但守著火爐,鐵頭覺得渾身暖和,心裏也熱乎乎的。一個女人的聲音在耳邊響起,“給我兩餅,一碗胡辣湯!”

鐵頭嘴裏答應著,用黃紙包了兩張餅遞給對方,抬頭的瞬間,鐵頭愣住了。站在他麵前的人是幾年沒見的李芳。幾年沒見,李芳瘦了,胖乎乎的一張臉現在看上去很清秀,身材也苗條了很多。高中畢業後,李芳去外地上學,鐵頭從此就失去了她的音訊,再也沒有聯係。他以為兩個人的生活軌道從此再也沒有了交點,沒想到竟然會在這裏意外相逢。李芳也很詫異,呆呆地望著鐵頭,這個當年自己不屑一顧的仰慕者追求者。心裏一陣悸動,不知為什麼,她想起了鐵頭當年的隔空一吻。李芳畢業後回到了家鄉,現在在一家商店裏做售貨員。

從那天起,李芳每天都到鐵頭的早點攤上吃早飯,然後去上班。兩個月後的一天晚上,李芳結束了一天的營業,鎖好店門,跟同事告別。她踏著朦朧的月光走在路上,天上繁星點點,夜空少有的晴朗,隻有薄紗似的雲團在流動。忽然,魯芳察覺背後好像有人在跟蹤她,心裏一驚,馬上想到可能遇到流氓了,悄悄地捏緊了自己的背包。跟蹤她的人似乎很執著,一直隔著一段距離,在她背後不緊不慢地走著。

李芳轉過一個街角,後麵的人緊趕幾步跟了上來,剛繞過街角,李芳就從暗影裏衝了出來,掄起手裏的包朝他砸過來,一邊砸一邊喊叫著:“臭流氓!讓你跟蹤我!”跟蹤她的人戴著大口罩,掩住了大半個麵孔,看不清長相,隻是一雙眼睛裏充滿了驚恐。被李芳打急了,他一把扯下口罩——“是我!鐵頭!”

李芳舉著手裏的包,愣住了,“是你啊!你幹嘛跟蹤我啊?”

鐵頭瞪著眼睛,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李芳嚇唬他說:“再不說,我拉你去派出所!”

鐵頭急了,真的擔心魯芳誤會他,把他交給警察,那可就糗大了!“我,我……我怕你一個人晚上走路不安全,所以每天這個時候暗地裏送你回家。”

“每天?”李芳驚訝地說。

“嗯,從那天第一次見到你開始,兩個多月了。”

李芳臉上的詫異轉為感動,“那你為什麼不明著送我,幹嘛偷偷摸摸的?”

鐵頭咬咬牙,決定豁出去了,“上學的時候你就不願意搭理我,我怕你嫌我煩嘛!”

李芳的臉突然紅了,低著頭,有些害羞地說:“以後別偷偷摸摸了,送就光明正大地送,別跟見不得人似的!”

鐵頭一時沒反應過來,等他明白李芳話裏的意味的時候,高興得大叫了一聲,掉頭就跑,把李芳撂在那裏。李芳想叫住他,可鐵頭一溜煙的跑的沒了蹤影,一邊跑一邊喊著:“明天我來接你下班!”

李芳生氣的一跺腳,“你還沒把我送到家呢!怎麼就跑了?”

鐵頭和李芳終於走到了一起,很快到了談婚論嫁的地步,因為兩個人的年齡都不小了,家裏早就張羅著相親的事情。鐵頭的家裏倒是一路綠燈,但李芳的父母對鐵頭是個下崗擺地攤的很不滿意,一直不肯接納鐵頭。鐵頭每次去看望他們,兩位老人都是冷眼相待,禮物也死活不肯收。這道障礙讓鐵頭和李芳都非常為難。

晚上,鐵頭挽著李芳軋馬路,商量著怎麼過李芳父母這一關。

“要不你重新找個工作。我父母是老腦筋,不放心幹個體的,覺得沒保障!”李芳試探著說。

鐵頭一臉苦笑,“哪那麼容易啊!現在所有的廠子都在裁員,下崗的人成群結隊,找不到事情做。想回廠子裏上班,比登天還難,除了送禮還得有後台”。

“那你說怎麼辦?”李芳生氣地甩開鐵頭。

鐵頭猶豫了一下,決定將自己的計劃和盤托出。這是他思考了很久的一個計劃,早在遇到李芳之前就開始謀劃了,隻是一直沒有付諸實施,也沒對任何人講起過。能不能邁過眼前這道坎,與李芳好夢成真,就看這一把了。他有了一種放手一搏的緊張和興奮。“我這段時間擺地攤賺到一些錢,算是有了些本錢。我不想接著擺地攤了,太辛苦,別人也看不起。所以,我準備盤個飯店。我會炒菜,手藝還行,先不用請廚師了,找個服務員,讓我媽幫著收錢,就能開張。這樣的話,你爸媽能接受我嗎?”

李芳停下了腳步,思考著鐵頭聽起來現實可行的計劃,小心地問:“你有那麼多錢嗎?”

鐵頭左右看了看,見周圍沒人,湊到李芳的耳邊,說了一個數字,李芳驚訝得瞪大了眼睛,大聲說:“你賣早點能掙這麼多錢啊!”

鐵頭急得連忙擺手,讓李芳小聲點。

這個計劃果然有效,李芳父母表態,隻要鐵頭的飯店開起來,生意還過得去,就同意他們的婚事。鐵頭和李芳馬不停蹄地開始找店麵,辦執照,美好的未來在向他們招手,兩個人都幹勁十足。到工商局辦執照那天,是李芳陪著鐵頭一起去的。填寫表格的時候,鐵頭猶豫了一下,終於在表格上的姓名一欄寫下了兩個人的名字——馬衛國和他的。站在旁邊的李芳一聲不吭,從鐵頭的口中,她已經知道了馬衛國為什麼入獄,知道他和鐵頭之間的情義,所以,李芳沒有阻止鐵頭,盡管鐵頭沒有跟她商量,她也完全理解鐵頭的這個決定。

填完表格,鐵頭感激地望著李芳,李芳會心地一笑,什麼也沒說。鐵頭決定自己這個媳婦找對了。如果李芳堅決反對用他和馬衛國兩個人的名字注冊這個飯店,他寧可與李芳分手,也不會改變初衷。在鐵頭的心中,這是他欠馬衛國的,他可以沒有老婆,但不能辜負自己的兄弟。

一切準備妥當,在驚天動地的爆竹聲中,鐵頭的飯店終於開張了。李芳幸福地依偎在鐵頭的身邊,看著空中爆竹的紙屑紛飛,漫天飄舞,看著紅紅火火的未來。

四化大學畢業那年,正趕上鄧小平南巡講話掀起了洶湧膨脹的市場經濟浪潮,人們爭先恐後地跳進商海,追逐財富的夢想。他們當中有國家機關的幹部,有剛剛走出校門的大學生,也有工人農民和無業遊民。形形色色的人湧向南方,在商海的浪尖波穀中沉浮著,有人嗆了一肚子的苦水,狼狽不堪地爬回陸地;有人放手一搏夢想成真,步入了有錢人的行列;也有人永遠地沉淪在了海底。這些人被稱為“九二派”。

四化作出了一個讓他的父母無法理解的決定,拒絕到國家分配的工作單位報到,隻身南下,闖蕩世界。在北京上學的幾年時間,開闊了他的視野,也放大了他的野心。四化再也不想過那種朝九晚五按部就班用開會學習文件一張報紙一杯茶來打發一生的沉悶生活,他有激情有熱血,要過那種熱血沸騰激情燃燒的生活。四化的目的地很明確——海南,據說那裏是淘金者的天堂冒險家的樂園,是一切理想主義者突出現實的重圍大幹一場的地方。

走下渡船,站在海南島的土地上,四化深深吸了一口海島潮濕的帶著魚腥味的空氣,張開雙臂,擁抱海南島,大喊一聲:“我來了!”他要在這裏挑戰自我征服世界,成就“有很多錢,讓馬衛國和鐵頭都跟自己混”的青春夢想。但他所不知道的是,跟他同時登上海南島的有十萬人,每個人都揣著和他同樣多彩多姿的夢想。可是,到了海南,他們才發現發財的機會固然有,但不是每個人都有機會把握住;更現實的問題是如何養活自己,掙錢吃飯,找地方睡覺。這麼多人同時湧上海南,任何一份工作都有無數人在爭搶,找不到工作沒有生活來源的人隻能流落街頭,海灘上大路邊廣場上小樹林裏到處睡的都是沒錢住旅館的淘金者,他們用一塊麵包和白開水填飽肚子,然後在街頭晃蕩,衣衫襤褸麵黃肌瘦,隻有一雙眼睛還閃閃發光,燃燒著夢想的火焰。盡管困難重重飽受挫折,他們還在心裏鼓勵自己要百折不撓越挫越勇,沒有人肯輕易承認自己是競爭中的失敗者。

四化花光了身上的錢,被旅館的老板攆了出來,加入了流浪漢的隊伍。他身無長技找工作很困難,連吃飯都成了問題。而在這個時候,他的那些老老實實服從組織分配的同學正在辦公室裏舒舒服服地喝茶看報紙,讓四化懷疑自己是否作出了正確的選擇。但他已經沒有退路了,無論是回北京還是回家鄉,都已經沒有了他的立足之地,隻會招來別人的恥笑。四化決定硬著頭皮在海南堅持下去,就算餓死也不回頭,所謂“士可殺不可辱”。

不久,四化花光了身上的最後一塊錢,真的身無分文了,似乎麵前已經再也沒有路可走,四化明白了什麼叫“身處絕境”。他沿著海灘漫無目的地走著,望著碧波萬頃波瀾不興的大海,甚至想到了像反清誌士陳天華那樣蹈海自殺——“麵壁十年圖破壁,未酬蹈海亦英雄”。四化在沙灘上寫下周總理當年悼念陳天華的這首詩,滿懷殉道者的慷慨悲壯。可是一個浪打上來,他的筆跡就被衝刷得無影無蹤。

走了一整天,直到漫天星鬥的時候,四化實在走不動了,在海灘上坐了下來,肚子“咕咕”直叫,前胸貼後背。為了忘掉饑餓,四化挖了一個沙坑,把自己埋了進去,睡著了就不覺得餓了。睡夢中,往事就像幻燈片一樣一道道閃過。他和馬衛國、鐵頭在故鄉的街巷中遊蕩,馬衛國還在吹他的《再見理想》,鐵頭憨厚地笑著,衝四化說著什麼,可是四化在夢裏聽不清楚;楊朵朵美麗的笑靨浮現出來,仍然是一襲火紅的連衣裙,在校園裏燃燒著誘惑著,鶴立雞群。夢中四化的嘴邊露出了笑容;昏暗的小巷裏,他們仨人一起襲擊沙威,轉頭拍在沙威的腦袋上硬硬的感覺還留在四化的手心,鮮血從麻袋中滲了出來,越來越多,蔓延成一片血海,淹沒了四化。四化感到窒息,大聲叫喊卻叫不出聲來,一著急從夢中醒來,滿頭大汗。

忽然,腳踝處一陣劇痛,四化睜開眼睛,發現有人從自己身上踩了過去。他一肚子邪火正沒處發泄,馬上從沙子中躥了起來,撲向那個人,嘴裏叫罵著:“你他媽沒長眼睛啊!”可是拳頭舉到半空卻僵住了,對方轉過身來,看到四化,同樣也愣住了。“你不是……”“你……你……”兩個大男人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踩到四化的人是羅剛!

四化突然“哇”的一聲哭了出來,羅剛把手裏的一摞報紙丟在地上,撲了上去,緊緊地抱住四化。不需要解釋,他知道四化有多委屈多難過,和四化同樣經曆同樣處境的人他見得太多了,而且他也是其中的一員。

小飯館裏,桌子上擺了幾瓶啤酒、幾盤菜,四化狼吞虎咽地吃著,嘴邊沾滿了飯粒,羅剛一動不動地坐著看四化吃。旁邊的桌上幾個人在高談闊論發財的門路人生的理想追求,唾沫橫飛慷慨激昂。羅剛連看都不看一眼,這種自吹自擂自我安慰就是落不到實處的人在海南遍地都是,已經激不起他的任何興趣。在家鄉的時候,他和四化形同陌路,還打過架結過仇,而在千裏之外的陌生地方,再次遇到四化卻像見了親人一樣,四化趴在他肩頭哭夠了說出來的第一句話就是“哥,我一天沒吃飯了!”他現在就像看著自己吃苦受罪的親弟弟一樣,心裏說不出的酸楚。他把身上所有的錢都拿出來讓四化吃頓飽飯,而他自己也並不寬裕,靠賣報紙維持生計,平時大熱的天連一瓶礦泉水都舍不得喝。

肚子填飽了,身上有了力氣,四化放下飯碗,不好意思地看看羅剛,“餓壞了!”羅剛笑了,給四化滿上酒,彼此訴說著各自的經曆。羅剛在馬紅梅懷孕後臨陣脫逃,先是跑到深圳,在深圳沒混出名堂,又來了海南,還是找不到出路,又無處可去,最後找了一份賣報紙的活來養活自己,過一天是一天。比起剛離開家鄉的時候,比起現在的四化,他現在踏實了許多,隻想多攢點錢,有了本錢幹點事情,慢慢地積累財富,然後回家娶馬紅梅。他不再指望天上掉餡餅一夜暴富,眼前的四化仿佛就是當初的自己,同樣的雄心萬丈目空一切,同樣的眼高手低窮困潦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