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衛國的故意傷害案宣判了,有期徒刑五年。

一個陽光燦爛的日子,在監獄探訪室內,已經懷孕的馬紅梅和鐵頭一起來探訪馬衛國。馬紅梅隔著鐵欄杆坐在馬衛國的對麵,結了婚的她打扮世俗了許多,看起來就像一個鄉下來的村姑,當年的時髦、當年的青春爛漫在她身上消失得無影無蹤。隆起的肚子表明她懷孕已經有幾個月了。馬衛國有些心疼地看著苦命的馬紅梅,丟掉鐵飯碗,從城裏回到鄉下,守著一個傻子過日子,他不知道馬紅梅是如何承受這種生活的巨大落差,如果熬過那些無眠的夜晚而變得隨遇而安、聽天由命。他不知道這是幸運還是不幸,該為她感到高興還是悲哀。但馬紅梅自己似乎習以為常,坦然地接受了命運的轉折。讓馬衛國感到欣慰的是,馬紅梅的那雙眸子還像從前那樣清亮。鐵頭在馬紅梅的身後遠遠地站著,神情複雜地看著馬衛國。馬衛國衝他笑了笑,鐵頭勉強擠出一絲笑容,看起來很難受、很吃力。

馬紅梅說:“我和監獄的領導說了,他們同意你在監獄裏彈吉他,說希望你像遲誌強那樣,也能寫出令人深省的歌謠供人傳唱。”說完,把吉他和樂譜交給旁邊的獄警,獄警仔細看了看才交給馬衛國,馬衛國撫摸著琴弦,彈出幾個單調的音符。

馬衛國摸了摸自己剪短的寸頭,打趣說:“姐,你不是齊豫,我更不是齊秦!”他的調侃有些不合時宜,馬紅梅情感的閘門瞬間打開,忍不住哭了,用手使勁捂住嘴,不讓自己哭出聲來,可眼淚湧出,順著臉龐流到手上。

馬紅梅哽咽地說:“爸媽都很好,但是爸他不願意來看你,他說……”

馬衛國擺擺手,打斷了她的話,說:“姐,我知道,別說了,我都承擔。”馬紅梅張著嘴,怔怔地看著馬衛國。她察覺馬衛國變了,變得更冷靜、更果決,或者說更成熟、更堅強。望著有些陌生的弟弟,馬紅梅漸漸平靜下來。她一直很擔心感情用事的馬衛國在監獄裏熬不住,出什麼亂子,但現在看來這種擔心不必要了。馬衛國正在這個特殊的、與世隔絕的環境裏成長著成熟著,改造著自己。

鐵頭見馬衛國姐弟話說的差不多了,慢慢地踱過來,看著馬衛國嘴巴蠕動了幾次,又不知道說什麼。似乎有很多話該說,關於楊朵朵關於沙威關於四化關於他自己甚至關於葛洲壩,但馬衛國沒有問,他不知道從何說起,該不該說。

馬衛國笑著說:“中專生活還豐富吧?”鐵頭意外地看著馬衛國,這句有些客套的話讓他覺得不習慣不自在,那種敞開心扉、海闊天空,彼此之間沒有秘密沒有顧忌,想說什麼就說什麼,想怎麼親熱就怎麼親熱的日子似乎成為了過去。

鐵頭難過地隱忍著說:“挺好的,四化寫信說今年不回了,離家太遠不方便。”

馬衛國依然平靜地點點頭,讓鐵頭失去了繼續說話的欲望。他們各自的生活、哥們之間的友誼、過去的恩恩怨怨似乎都翻過了一頁。

回到牢房,馬衛國坐在自己的鋪位上,撫摸著那把吉他。忽然,馬衛國發現吉他上有幾行淺淺的、不知用什麼工具刻下的字,不仔細看的話不容易發現。他把吉他舉到麵前,仔細辨認著:

衛國,對不起!

早年有個算命先生說我命犯孤星,

我從不相信,但你和沙威的遭遇讓我不得不承認這一點。

我覺得我沒有資格等你,雖然我願意!

早日出來,記得我們的約定,

我不想內疚一輩子!

朵朵

那是楊朵朵給他的留言。有道希望的光照進了馬衛國一潭死水般的心房,楊朵朵記得他們的約定,記得他馬衛國,願意在外麵的世界裏等著他,償還對他感情上的虧欠。馬衛國就像一個在無邊的、寒冷的黑夜中迷失方向的行人。在他漫無目的地摸索,甚至就要坐下來等死的時候,忽然看到了遠方黑暗中若隱若現的一處微光。就是那若有若無的光亮,再次鼓起他繼續跋涉的勇氣。感到溫暖感到希望的馬衛國覺得自己的生機在恢複在增長,體內重新湧動著蓬勃的力量,讓他蠢蠢欲動興奮不已,甚至想敞開胸懷放開喉嚨大喊一聲,讓全世界都知道身陷囹圄的他有多麼幸福。為了楊朵朵,為了他心中的“維納斯”,所有的代價都是值得付出的。

上天似乎也感應到馬衛國的心聲,不失時機地灑下飄逸的雪花。馬衛國出神地幸福地望著潔白晶瑩的雪,就像望著白雪公主般聖潔的楊朵朵,他有種錯覺,這雪是不知身在何方的楊朵朵施展的魔法,向他傳遞著自己的心意,讓兩個處於不同世界的人有機會親近。馬衛國不由自主地把手伸到窗外,感受冬天的第一場雪,感受雪花融化在掌心的絲絲涼意。幸福像花兒一樣綻放。

意猶未盡的馬衛國縱身跳到窗前的桌子上,用勺子把在窗戶周邊用力地刻畫著,勺子與牆壁摩擦發出刺耳的響聲。馬衛國想刻出一台電視機,而牢房的窗戶就是電視機的熒屏,他想躺在床上,像看電視一樣看著窗外一年四季、晝夜輪換的景致。

靠著窗戶床位是屬於這間牢房的老大的,這是一個犯有盜竊、搶劫、故意傷害多種罪行的慣犯,被判刑十年。他本來正在眯著眼睛養神,被馬衛國的舉動驚擾了。馬衛國反常的舉止讓他感到奇怪,一直不做聲地看著馬衛國究竟想幹什麼。這個馴服的、不愛吭聲的娃崽子今天好像不大對勁。所以,一貫飛揚跋扈的牢頭按捺著心中的不悅,靜靜地觀察馬衛國。直到馬衛國跳到桌子上,在窗戶周圍莫名其妙地興奮地刻著什麼,牢頭才忍不住了,叱問道:“你這個娃娃,弄啥咧?”

馬衛國就像沒有聽見一樣,沒理睬他,繼續自己別出心裁的創作。牢頭憤怒了,覺得自己的權威受到了冒犯,他一把撩開蓋在身上的棉衣,跳到了腳地上,伸手去拉馬衛國。馬衛國用力一甩,巨大的力量把牢頭衝得一個趔趄,被其他犯人扶住了。牢頭像是被激怒的野獸,臉因為憤怒而扭曲,陰森的眼神刺向馬衛國的後背,馬衛國依然沒有知覺,刻完了電視機的天線,心滿意足地蹲在桌子上看著自己製造的電視。

牢頭無聲地一揮手,幾個犯人撲上去,將馬衛國拖到了地上,拳打腳踢。馬衛國既不反抗,也不叫喊,嘴角帶著一絲微笑,眼睛始終沒有離開窗戶,任憑拳腳落在他的身上,毫無知覺。馬衛國的麻木愈發激怒了那些犯人,讓他們壓抑著的獸性和暴戾爆發了出來,更加瘋狂地毆打馬衛國。鮮血從馬衛國的嘴角流出來,可他的笑容依舊那麼燦爛。

冷眼旁觀的牢頭表情漸漸變得有些複雜,他身上那股令人恐懼的囂張氣勢在漸漸弱化。這個奇怪的年輕人竟然讓他感到一絲恐懼,一股寒意在心底蔓延開來,這是不管麵對再凶殘再強壯的犯人都不曾有過的。牢頭走上前,推開其他犯人,彎腰將馬衛國從地上拖了起來,麵對麵的時候,馬衛國還在笑……

馬衛國在獄中堅持鍛煉身體,瘋狂地練習吉他,表現積極,承包了監獄的黑板報,還開設了監獄課堂,如果說BEYOND是他的夢想,那麼坐過牢、出獄後大紅大紫的歌星遲自強現在就是他的榜樣。馬衛國不再唱《再見理想》,這首歌對他來說太沉重了,承載了太多美好的痛苦的記憶,他將這首歌深深埋在了心底。也許這輩子都不會重拾它的旋律,也許隻有見到楊朵朵的時候,他才會放下心頭的重擔,重新唱響《再見理想》。他願意滿足楊朵朵的一切要求。

馬衛國學會了BEYOND的一首新歌——《光輝歲月》:

鍾聲響起歸家的訊號

在他生命裏彷佛帶點唏噓

黑色剪給他的意義

是一生奉獻膚色鬥爭中

年月把擁有變做失去

疲倦的雙眼帶著期望

今天隻有殘留的軀殼

迎接光輝歲月

風雨中抱緊自由

一生經過彷徨的掙紮

自信可改變未來

問誰又能做到

……

他一遍又一遍地彈唱著《光輝歲月》,時常淚流滿麵。其他犯人用嘲笑的厭惡的眼神看著另類的馬衛國,就像不求上進的學生看著一個積極表現、成天跟在老師屁股後麵轉的班幹部。不管在怎樣的環境裏,人性的表現都是一致的。馬衛國因為自己的表現遭到其他犯人的諷刺、排斥、挑釁,他不止一次被其他犯人堵在廁所裏、關在牢房裏毆打。傷痕累累的馬衛國蜷縮在牆角委屈地哭著,但他的念頭從來不曾動搖過,他要好好表現,要順利地離開這個地方,去見在大牆外等待他的楊朵朵。雖然楊朵朵一次也沒有來看過他,但馬衛國相信,這其中一定有特殊的原因,楊朵朵不會背棄他們的約定,不會忘記他另尋新歡。他甚至認為,楊朵朵之所以不來看他正是為他考慮,不想因為自己的出現刺激馬衛國,讓他心亂如麻,欲速則不達。這些一廂情願的推測在馬衛國來那麼真實可信、不容質疑。

馬紅梅定期來探望馬衛國,兒子毛毛出生了長大了,也跟著母親一起來看自己的舅舅。馬衛國疼愛地望著才四歲的毛毛,毛毛怯怯地躲在母親的身後,用陌生的眼神看著馬衛國。

“眼睛像你!”馬衛國笑著對馬紅梅說。

馬紅梅拉過毛毛,推到自己的身前,“平時調皮搗蛋,跟你小時候一個熊樣,今天不知是怎麼了?這麼老實!”

馬衛國不好意思地笑笑,說:“你不該帶孩子來這種地方,把他嚇壞了!”

馬紅梅摸著毛毛的頭,“我得讓娃知道,他有個舅舅,是他最親的人!”馬衛國感激地看著姐姐,無言。

時間一長,馬衛國對音樂的這份執著對走出高牆重獲自由的渴望終於感染了打動了一部分犯人。這些因為種種不得以的原因而深陷囹圄的人良知未泯,在他們內心深處還有光明還未被黑暗籠罩。本已對人生絕望不再期盼什麼的他們在馬衛國身上重新感受到了希望,讓他們覺得生活還沒有終結未來還有可能。這些人自然地向馬衛國靠攏,聽他唱歌跟他交談,到馬衛國的監獄課堂上去捧場。獄警們看到馬衛國帶動了這麼多犯人積極改造,自然非常高興;但也有人不高興,那就是牢頭,他覺得馬衛國威脅到自己的地位,分享了他的權威和地盤,因此對馬衛國充滿了敵意,想方設法地與馬衛國為難。隻是有監獄管理方和一部分犯人的支持,他也不敢做的太過分。

牢房內,馬衛國彈起了吉他,幾個犯人圍在他的身邊,出神地聽著,周圍一片靜謐。吉他的旋律飄到走廊上,院子裏,在外麵放風的犯人也被優美的旋律所感染,停下腳步停止閑聊,側耳傾聽。音樂可以淨化人的靈魂,不管是內心再陰暗外表再粗俗性格多暴戾精神世界多荒涼的人,一旦與音樂發生心理上的共鳴,就像是幹旱貧瘠的土地上淋了一場春雨,希望的嫩苗會悄然地生長。

牢頭從外麵走進來,身後跟著幾個嘍囉。他不懷好意地看了馬衛國一眼,就躺回自己的床位上。馬衛國沒有理睬他,繼續彈著吉他。一個嘍囉狐假虎威地吆喝著:“別彈了,沒看老大在睡覺嗎!”

馬衛國就當他放了一個屁,手指撥弄著琴弦,我行我素。嘍囉因為被人漠視暴怒起來,看了一眼牢頭,牢頭眯著眼睛假寐,默認了自己手下的挑釁行為。那名嘍囉當即抄起暖水瓶,衝到了馬衛國麵前。馬衛國似乎根本就沒把他放在眼裏,鎮定自若地坐在床位上,頭都沒抬一下。倒是圍在他身邊的幾個犯人見有人找茬,紛紛站起來,盯著牢頭的手下。隻要他敢把暖水瓶拍向馬衛國,馬上就會有人將他踹翻在地,一頓暴打。挑釁的犯人被馬衛國的有恃無恐的強大氣勢和牢友拳頭的威懾震住了,僵在原地進退兩難,提在手裏的暖水瓶不知道該舉起來還是放下。

一直眯著眼睛的牢頭對眼前發生的事情洞若觀火,他隻是想讓自己的手下出麵試探一下,看馬衛國的實力究竟有多強。眼前的局勢讓他多少有些意外,沒想到馬衛國已經贏得了一批犯人的擁戴,願意為他出頭,公然和自己的手下對抗。馬衛國現在可以和他分庭抗禮了。他內心的仇恨爆炸式的增長,但頭腦仍然非常冷靜,在監獄裏呆了這麼多年,他早已明白了在這樣的環境裏凡事要進退有據能屈能伸的道理,如果貿然挑釁,吃虧的肯定是自己,不但壓不住馬衛國,反而會招致獄方的嚴厲製裁。現在馬衛國是管教眼中的紅人,不能輕舉妄動。

“給我倒杯水!”牢頭不動聲色地說了一句,給了自己手下一個台階,以妥協的姿態平息了一觸即發的群毆。他像一頭捕獵的狼一樣潛伏著等待著,尋找機會發出致命一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