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咣當”一聲,馬衛國入獄時的隨身物品都獄警倒在桌子上。“看看,這是你的東西,少了什麼沒有?”獄警例行公事,機械而麻木。
馬衛國同樣是一臉的麻木,隻是在看到埋沒在一堆東西中的一個發黃的學生證裏夾著的半張手繪演唱會門票時,眼睛動了一下,手指的指尖跟著抖了一下,似乎想把它從雜亂無章、多數已經沒有任何用處的隨身物品中挑出來,但最後還是沒有那麼做,呆呆地等著獄警給自己辦理釋放手續。
獄警一邊簽著釋放證,一邊重複著對出獄的犯人重複了無數次的話。“東西都清點好了……別說再見了!”馬衛國隻聽見一個頭一個尾,其他都沒聽清。他在看著眼前的獄警有些花白的頭發,在想他在這裏究竟工作了多少年,對多少人說過這樣的話,辦理了多少釋放手續。這樣無聊的念頭,馬衛國也知道很可笑,但近幾年的生活就是這樣無聊地過來的。自從被加刑之後,他萬念俱灰,與前一階段活躍的表現判若兩人。除了吃飯、睡覺、放風、學習、參加勞動這些必修課之外,他對任何事情都失去了興趣。每天就像一架機器一樣定點啟動,按照設定好的程序運轉,在規定的視線停轉,第二天又重複著同樣的事情,日複一日,年複一年。他的腦袋空空如也,他靈魂已經徹底麻木,一個人原來可以如此單調地活著,馬衛國似乎明白了什麼才叫坐牢。沒有了BEYOND,沒有了楊朵朵,他就是一個普普通通的犯人。其他犯人也不再看他不順眼,因為彼此已經成為同類了。
監獄的大鐵門沉重地拉開了,鋼鐵的摩擦傳來一陣尖銳刺耳的聲音,讓人渾身起雞皮疙瘩。馬衛國拎著包從門縫裏擠出來,強烈的陽光劈頭蓋臉地灑下來,明晃晃地讓他睜不開眼睛,馬衛國本能地用手遮擋了一下。他忽然覺得自己這個動作很熟悉,好像在自己看過的每部有刑滿釋放情節的電影裏,都有這樣的場景。那時,他可從來沒想過同樣的橋段會出現在自己身上,現在看來這些畫麵還是很真實的。這些淩亂的、偶然地迸發出來的念頭讓馬衛國覺得自己的腦袋還沒有生鏽,還能想點事情。
監獄的大門前有條平坦的水泥路,對麵路邊停著一輛看上去很有檔次的小轎車。精瘦的四化西裝革履,雙手環抱在胸前,一隻手裏攥著大哥大,不耐煩地東張西望。在他旁邊蹲著沉默的鐵頭。看到馬衛國走出監獄大門,四化張揚地揮舞著大哥大,張開雙臂,做擁抱狀地走向馬衛國。鐵頭也跟著站了起來,神情局促不安。
“歡迎馬衛國同誌回歸社會!”四化熱情地擁抱著昔日的大哥。馬衛國覺得他的熱情有些做作有些迎來送往的應酬味道。反倒是低著頭跟在四化後麵,不時仰起臉來瞄一眼馬衛國的鐵頭讓他覺得更真誠一些。馬衛國被四化緊緊地擁抱著,用力地拍著後背,神情很不自然,眼神迷茫地望著鐵頭。麵對這兩個昔日的小弟,馬衛國不知道該說什麼。他為他們扛下了牢獄之災,但他們本來就是被自己拉去幫忙的,自己這麼做也是應該的,談不上誰欠誰的誰該報答誰。自己與其說是為四化和鐵頭坐牢,不如說是為楊朵朵蹲監獄。所以,在馬衛國的心裏,從來不覺得四化和鐵頭應該對自己感恩戴德,從來沒產生過道義上的優越感。
鐵頭終於鼓足勇氣,迎著馬衛國有些茫然的眼神,訕訕地說:“老大,我鐵頭啊!”
馬衛國愣怔了一下,反應有些遲鈍,表情僵硬的說:“你還是那麼胖!”
鐵頭“嘿嘿”笑了一下,不好意思地說:“歲月不饒人!”
鐵頭憨厚的笑容讓馬衛國覺得他還是那麼純樸那麼實在。他推開四化,走過去親昵地在鐵頭的肩膀上搗了一拳,化解了兄弟多年之後重逢的尷尬氣氛。倒是四化被馬衛國冷落了,顯得有些尷尬。但在商場浸淫過年走南闖北,他早已經習慣了處變不驚不動聲色笑臉逢迎,臉色微變之後很快就恢複了常態,繼續跟馬衛國和鐵頭說笑著調侃著,把馬衛國拉上了自己的轎車。
鐵頭的飯店生意紅火,收入比上班的時候翻了不止幾番;四化從海南全身而退,北上開拓新天地,在北京的中關村開了一家電子廠,生意越做越大,人也越來越囂張。但是多年的商界打拚讓他的眼神不再單純,充滿複雜。
轎車在馬路上飛馳,馬衛國坐在後排,鐵頭坐在前排的副駕駛座上,車內又陷入了沉默。鐵頭回頭看看馬衛國,還是憨直地一笑,馬衛國笑了笑,又看了看四化,他也正用觀後鏡看著自己。馬衛國將臉轉向窗外,望著路邊倒退著的風景。九年的時間過去了,在市場經濟的大潮席卷下,這座當年封閉的、破壁的小城獲得了新生,人口多了,高樓大廈拔地而起,臨街的店鋪、商場一個挨著一個,街上的行人熙熙攘攘。城市越來越繁華,從死氣沉沉的昨天到今天活力四射的模樣,讓馬衛國很陌生,他現在終於懂得了“回歸社會”這個專業用語的特殊含義。
收音機裏播送著“香港回歸”等新聞消息……馬衛國心頭一動,從隨身的包裏取出學生證,抽出半截手繪門票,認真地端詳著。他與楊朵朵的種種過往恍如隔世,思緒天馬行空般地延伸出去,香港回歸意味著看到BEYOND也許不是夢,但楊朵朵還會繼續履行他們之間的約定嗎?馬衛國自嘲地笑了一下,笑自己癡心妄想,笑自己不切實際,這麼多年過去了還在惦記那個虛無縹緲的約定,那個現在不知身在何方的人。
鐵頭正要問馬衛國在看什麼,四化的電話響起,他一邊開車一邊打著電話,一路上這電話幾乎就再沒斷過。
“操,丫要是再說沒錢就把丫腿給卸了,傻X給他臉了唄……吆喝,瞧你這話說的我怎麼能把你忘了,行行改天撮,地兒你定……哈哈,如果有錢也他媽是一種錯,我情願一錯再錯……郝總啊,哎呀,太不巧了,我不在北京……買賣不成仁義在嘛……唉唉唉……亞洲金融風暴它也沒把我落下呀,哎呀,你就再寬限些日子,我這開著車呢,信號不好,回頭我給你回過去……喂喂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