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齊嚴肅——歐陽正煥《嶽麓書院院訓》
引子
1860年,曾國藩50歲,這位乳名叫寬一的鄉下孩子、青年時期的嶽麓書生、現在的湘軍首領,已到“知天命”之年。這年夏天,他以兵部尚書代理兩江總督,隨後獲正式任命,並以欽差大臣督辦江南軍務。12月19日,冬月初八,冬至將至,他上奏朝廷:師夷智以造炮製船,尤可期永遠之利。這是洋務運動的首份提案,也是中國現代化的先聲。
1861年1月20日,總理各國事物衙門由鹹豐帝批準成立,清政府有了辦理洋務及外交事務的中央機構。同年秋冬之交,曾國藩開始著手建立中國近代第一座兵工廠——安慶內軍械所(內,內部的意思)。次年夏天,中國人自己的第一台蒸汽機終於研製成功。該機以鋅類合金製造,汽缸直徑1.7寸,引擎轉速每分鍾240轉。曾國藩在親自參觀了該模型機的試演後,忍不住竊喜:洋人之智巧,我國亦能為之!
嶽麓書院:汲千年精華而來
中華文明源遠流長,曆久彌新。作為文明的最高反映,中華主流思想幾千年來不斷變化,經春秋戰國時的諸子百家到獨尊儒術後的兩漢經學,再到魏晉玄學、隋唐佛學,於兩宋之時達到頂峰,形成了集大成的哲學化的新儒學——理學。程顥、程頤兄弟為理學奠基人,北宋時期,洛陽為全國文化中心,程顥、程頤在此講學,楊時、謝良佐、呂大臨、遊酢為“程門四大弟子”。一次大雪天,楊時和遊酢去拜訪老師,程頤在屋中正閉目養神。楊、遊二人怕驚擾了老師,就冒雪立在門外,等到程頤發覺時,門外已積雪一尺。這就是著名的“程門立雪”的由來。楊時學成南歸時,程師慨歎說:吾道南矣!意思是我的思想傳到南方去了。
“吾道南矣”一語成讖,北宋滅亡後,文化中心移往南方。程顥之學經謝良佐輾轉傳至張,創立了注重實際的湖湘學派;程頤之學經楊時輾轉傳至朱熹,走向了極致,世稱“程朱理學”。朱熹、張與呂祖謙當時被稱為“東南三賢”,朱熹更是成為孔子之後最著名的思想家,其學說被宋元明清統治者定為正統。1167年,朱熹從福建出發,不遠千裏趕往湖南,在嶽麓書院與張進行了著名的“朱張會講”。嶽麓會講曆時兩月,盛況空前,聽眾雲集,池塘裏的水都被馬喝幹了。在張、朱熹等一代代儒學大家的經營下,嶽麓書院成為“道南正脈”、文化中心,惟楚有才、於斯為盛。時間到了清朝晚期,傳統中國迎來了自己的末世,作為傳統文化代表的嶽麓書院,麵對內外挑戰,痛苦地開始了思考和行動,從這裏走出了以曾國藩為主導的名為“湘軍”的軍事、政治集團,從湘軍中又走出了以李鴻章為主導的洋務強國隊伍,顯示了傳統士人在社會變遷中的衛道與革新。清末有評論認為:“數十年來朝野上下所施行,無一非湘鄉(曾國藩)之政術、學術也。”(夏震武)
名錄
曾國藩,湖南湘鄉人,道光進士。胡林翼,湖南益陽人,道光進士。左宗棠,湖南湘陰人,道光舉人。他們隻是嶽麓書院的普通書生,他們隻是大清王朝的普通官員,在滿人貴族執掌大權的清政府,他們竟迅速崛起,創建了龐大的軍事、政治集團,鎮壓了太平天國,開辟了洋務運動,被奉為“中興三大名臣”。在湘軍由軍事走向政治的全盛時期,全國18個行省的督撫中,湘軍集團占據13省。從湘軍中走出的尚書、侍郎、總督、巡撫有三十多個,二品以上的武官數以千計,三品以上的至少有三萬人。湖南籍的除了曾、胡、左三人之外,另有漕運總督彭玉麟、安徽巡撫江忠源、兩江總督兼南洋大臣曾國荃、廣東巡撫郭嵩燾、直隸總督劉長佑、兩廣總督劉坤一、江西巡撫李續賓、陝甘總督楊載福、陝西巡撫劉蓉、雲南按察使李元度、湖北巡撫唐訓方、廣東巡撫蔣益澧、閩浙總督楊昌浚、廣東巡撫倪文蔚、兩廣總督李興銳、兩江總督李宗羲、山東巡撫陳士傑、湖南巡撫惲世監、河道總督黃讚湯、水師提督黃翼升、河道總督梅啟照、工部尚書錢應溥等。非湖南籍的有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李鴻章、閩浙總督沈葆楨、江蘇巡撫丁日昌、兩廣總督李瀚章等。他們大多是讀書人,李鴻章、郭嵩燾、沈葆楨是進士,江忠源、唐訓方是舉人,劉長佑、丁日昌、李瀚章、李續賓、曾國荃是貢生出身,劉坤一、劉蓉、羅澤南、彭玉麟是諸生出身。一群讀書人,在嶽麓書院的旗幟下,深刻地影響了近代中國。正所謂:吾道南來,原是濂溪正脈;大江東去,無非湘江餘波。(王運)
吾道南來,大江東去。此聯充分表現了湖南人的底氣和牛氣。上聯中的“濂溪”,指的是湖南道州人、理學鼻祖周敦頤。這位《愛蓮說》的作者生前並無大名,但他是程顥、程頤的老師。周敦頤晚年在廬山蓮花峰下講學,以家鄉水名“濂溪”命名書堂,所以人稱“濂溪先生”。下聯的“餘波”之說,將湘江注入洞庭、長江流經洞庭的支幹流向予以文學化誇張,真有浪淘盡千古風流的氣概。
湖湘實學:從王夫之到魏源
曾做過嶽麓書院主持人的朱熹在辦學時提出過一個學規,傳播很廣,影響巨大。該學規的內容包括:一、父子有親,君臣有義,夫婦有別,長幼有序,朋友有信——基本準則;二、博學之,審問之,慎思之,明辨之,篤行之——為學之序;三、言忠信,行篤敬,懲忿窒欲,遷善改過——修身之要;四、正其義,不謀其利;明其道,不計其功——處事之要;五、己所不欲,勿施於人,行有不得,反求諸己——接物之要。這五條原則,概括了儒學思想的基本要義。嶽麓書院作為儒學重鎮,既傳承了理學注重道德的精神,又形成了湖湘講求實際的特色,追求內聖外王,明清之際的王夫之是其集大成者。
王夫之,世稱船山先生,湖南衡陽人,明末求學於嶽麓書院。受書院山長吳道行影響,王夫之興趣廣泛,山川、食貨、典製,都喜歡研究,他還與同學創辦“行社”,強調躬身實踐。王夫之是一個衛道士,他說:曆代亡國,無足輕重;隻有南宋之亡,則衣冠文物亦與之俱亡了。清兵南下,王夫之以書生之軀舉兵抗清。兵敗後,為躲避“剃發”,王夫之改名換姓,四處流亡。後來隱居於山鄉草堂,拒絕清廷的利誘,鑽研學問30年。王夫之著書上百種,共400餘卷,內容廣博,見識高深,被認為是傳統中國的最後一位大師。譚嗣同說:五百年來學者,真通天人之故者,船山一人而已。王船山認為天下惟器而已,無其器則無其道;主張行是知的基礎,知行統一。王船山還強調綱常倫理,推崇豪傑人格,以“六經責我開生麵,七尺從天乞活埋”自許,體現出了巨大的使命感和犧牲精神。
在清代,學界盛行考據之風,形成了著名的乾嘉學派。考據在清代的興盛使得國家缺乏戰略研究和思想家,從而難以防範、應對危機。嶽麓書院則偏居一隅,與學術潮流拉開了距離,保持了自己的傳統。朱熹、張的理學與王夫之的實學一直在湖南學人中流傳。嶽麓書院的主持者明確要求學生修煉道德、研習經典、關心實際、經邦濟世。湖南籍學人王文清前後主持嶽麓書院十餘年,在教學方麵強調經史和時務。上任伊始,王文清就製訂了《嶽麓書院學規》,其中有:日講經書三起,日看綱目數頁;通曉時務物理,參讀古文詩賦。王文清把經書作為經綸之源,以讀史來解除困惑,他還把禮、樂、兵、農等科列為必修。因此,嶽麓培養的人才既通曉經史,又明達時務,有境界,有本事。
繼王文清之後不久任山長的羅典也是一位大家,他主持嶽麓書院長達27年。羅典將修身與濟世結合起來,提出:務令學者陶泳其天趣,堅定其德性,而明習於時務。羅典做過禦史,對政務非常了解。他的學生嚴如隻取得“優貢生”的功名,但卻成了有影響力的學者和官員,官至按察使。嚴如不僅懂兵法,而且精通地理和民俗,他寫的《苗防備覽》對苗族地域有深刻的分析。嚴如後來做了平定南海海盜的顧問,對沿海的防禦產生了興趣,編纂了《洋防輯要》。嚴如這兩方麵的研究顯示了嶽麓書生注重實際、經邦濟世的傳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