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騎士氣咻咻地亮出最後一張王牌:“你能保證使她幸福嗎?”
吳強聽了覺得自尊受到難以容忍的挑釁和汙辱,理智被衝動所取代,不加思索地說:“豈止能夠,而且將以軍人的熱血來保衛!”
一陣風掠過樹梢,仿佛從柏樹林飛出幾聲譏諷而鄙夷的嘲笑:“你就是如此使馬燕華幸福和如此來保衛的呀?哈哈哈……”
吳強的心靈猶如被鞭子狠狠地抽了一下,周身一陣難以抑製的戰栗,兩條濃眉痛苦地聳動著,黝黑而削瘦的臉上仿佛罩上一層厚厚的陰霾。
“你又在想什麼哪,連句話都不給人家說。”馬燕華揚起漢白玉般潔白而又小巧秀氣的下頦兒,動情地看著丈夫。她發現吳強的緘默、憂鬱好像是被良心的自疚和煩躁所困擾,似有所悟地說,“強,我不是在回信中給你說了麼?你熱愛艱苦的戎馬生涯,並為此甘心做出無私的奉獻,身為妻子的我感到是幸福的。正如信中寫的,我覺得我是一個富有者——擁有一個顧大局、識大體的丈夫。”
妻子的理解是丈夫的最大希冀和快慰。然而此刻的吳強麵對心心相印的妻子卻愈發加劇了他心中的隱痛。
前不久,吳強收到表弟一封信。說他們將成立一個興華汽車修理總公司,動員吳強轉業。他們將聘請吳強擔任總技術師。不僅每月薪水是他現在工資的五倍,而且還給他解決隻有處級幹部方能享受到的三室一廳的單元住房,同時她和馬燕華再也不必過那種夫妻天各一方的牛郎織女般的分居生活,可謂三喜臨門呀。這是一個多麼富有誘惑力的肥缺啊!吳強麵對表弟的信劄,著實費了一番心思,浪濤般的思緒使他痛苦地度過了兩個不眠之夜。但他激烈思考的結果,卻做出了一個違背人之常情的決定,毅然拒絕了表弟的好意。他在給妻子的信中說:“……作為一個真實存在的人,誰不夢寐以求地希望和心愛的妻子終日廝守,過著溫暖、富裕和幸福美滿的生活呢?可是我又不得不忍痛割舍。因為老兵剛剛退役,新兵不能獨立工作,連隊需要我。守衛國門,創造一個和平安定的環境,實在是祖國實現‘四化’大業所必需。我知道這樣講很可能被人說成是唱高調,這也是現在軍人難以言表的最大痛苦。世界上再也沒有不被親人所理解這劑苦藥最難咽的了,但是我執意要把它咽下去。因為我堅信你——我的心愛的妻子會理解我。華,我這樣斷定是否過於冒昧?對你是否帶有要挾的意味兒,或者叫變相施加壓力……”馬燕華給吳強回了自相識以來迄今為止的最短一封信:“強,記住,我永遠是你忠實的妻子。”……
吳強呆呆地看著浸泡在冷瑟的月光中的妻子和她那雙脈脈含情的目光,心裏的重負久久難以排遣。燕華工作一天,原本就十分勞累了。可是作為一個堂堂五尺之軀的男子漢,竟然連給妻子憩息的地方都解決不了。此刻他痛恨自己不該結婚,他痛切地認為自己犯下了一樁無法挽回的罪過。當初為什麼不規勸她跟那個具有高貴門弟的騎士結婚呢?倘若和他結婚,眼下一定甜蜜地睡在舒適的席夢思床上,身上蓋著輕柔如雲的鴨絨被。而自己給她帶來的卻是寒風冷月。他感到愧悔極了,仿佛做下了不可饒恕的極其可恥的罪過,應該背上沉重的十字架,受到無情的鞭笞。
“強,你怕了,後悔了?”馬燕華不悅地一扭身子,徑直地獨自往前走去。
“嗬!”吳強的嗓子裏籲出一聲衝破阻塞似的聲音,像沉重的呻吟,更像如夢方醒的驚呼。他急忙追上馬燕華,突然被眼前的景象怔住了。
在吳強和馬燕華兩米外,是一條通向大海的河。寬闊的河麵上,由於西斜的圓月被一層銀灰色的雲所遮蓋,看不見湍急的波浪,也看不到跳躍的水光,像緩緩地流瀉著一床墨綠色的鐵水。這條袒露著雄渾胸膛的大河,雖然承受著重負,但它沒有畏懼,沒有歎息,而是默默地、頑強地流著。它雖然流得很艱難、很緩慢,但它卻不停頓,不退卻。向世間的生物輸送著生命的血液。
吳強深深地吸了一口河麵上濕潤的空氣,鼓起的胸脯仿佛得到了充實。他用手扳過妻子的肩膀,麵帶愧色地說:“華,方才我總覺得對不起你。”
馬燕華嗔怪地白了吳強~眼:“你覺得對不起我,可誰又對不起你呢?”
吳強連忙說:“誰也沒有對不起我呀!”
馬燕華又問:“你不覺得應該在‘我’字後麵加個‘們’麼?”
吳強喜悅而又感激地向馬燕華一點頭:“應該。”
“強——”馬燕華忘情地撲到丈夫的懷裏,聲音顫抖地說,“把我抱緊點,我冷。”說著醉眼朦朧地揚起了迷人的下頦兒。
吳強緊緊地把馬燕華抱在懷裏。他覺得全身像著了火一樣,熱得燙手。似乎體內的血液被燒得沸騰了,鼓得血管幾乎達到崩裂的程度。盡管如此,他還運足氣力,力圖通過胸、臂和吻,把所有的熱能一古腦兒輸送給妻子。
黎明前的月光宛如飄灑著齏粉狀固態二氧化碳,愈發顯得涼了。河岸邊,吳強和馬燕華像一座構思巧妙和造型美觀的雕塑,在寒風中執拗地挺立著。
通向大海的河,依然是那樣雄渾、冷峻、剛毅,承受著重負,默默地流著。
默默地。
1985.4.於湖北武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