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前,在我居住的小城裏,洗澡是一項高尚的娛樂,娛樂一般也是讀作“勿樂”的。既然叫作娛樂,就是超出清潔意義達於心智的享樂。
彼時彼地,娛樂是令人感到陌生的事情。也許“精神文明建設”還沒有開始,一個人能到哪裏去娛樂呢?當“批林批孔工作隊”的領導詢問一位閉塞山村的生產隊長:“社員同誌平時有哪些娛樂活動?”隊長眨巴眨巴眼睛說:“到了農閑,除了看電影,就是搞點破鞋啥的。”
隊長的回答讓領導脊梁大起雞皮疙瘩,但決無調侃的意思,而如新聞報道中的“消息”一樣樸實無華。對農民來說,電影這玩意兒一冬天能看上兩場就不錯了。縣裏的同誌用吉普車把“電影”拉來,天黑時在場院掛上銀幕,小孩子在人堆裏興奮地鑽來鑽去。鄉下演電影不興打鈴,自腦後“刷”地一道白光射來,就開演了。個別人鑽研心挺強,走到銀幕背後去看,其實銀幕後麵也如前麵,隻是左右相反,並無驢皮影藝人的操縱。看過了電影,鄉下隻剩下漫長的冬天了。賭博、吸毒以及販賣人口這些事,彼時並沒有。
這裏麵的關鍵性詞語是“娛樂”,隊長對“娛樂”的理解是“不須過於勞累而心花怒放”的活動。在舊社會,這件事肯定是抽大煙;在新社會,大約屬於看電影與搞破鞋。電影,需要上級領導拍攝以至送下來放映,還要有電才成。搞破鞋這玩意兒,同誌們自己就能操作,不用有電,雖然惠特曼說肉體自來就有電。實際上,在農村搞破鞋的人很少,至少比城裏稍少一些。但也並非沒有。我當知青的時候,受民兵連長指派抓過搞破鞋的人。我極不願意幹這件事,不是出於善良或人道主義,而是害怕。第一這是黑天,第二與第三條理由在於這是別人的事情以及怕看到難堪的場麵。我邊走邊小聲咳嗽,用腳把枯樹葉踩得直響,心裏嘀咕搞的人快搞完得了。這時樹林東邊一聲呐喊,民兵連長親自拿下“娛樂者”,然後是喧嘩與手電亂晃,連長星夜把這兩人的褲腰帶呈送大隊書記家的炕頭上。
話說生產隊長回答出社員同誌的兩項娛樂活動後,“批林批孔工作隊”的領導惱了,他惡狠狠地反問:“這是娛樂嗎?這他媽是娛樂嗎?”隊長連忙擠咕眼睛:“我沒文化,我才念二年書。”領導說:“娛樂就是開路線分析會,包括學毛主席語錄。”
後來,有人告給縣革委會,工作隊領導挨了批評。縣裏領導皺著眉說:“念主席語錄怎麼能是娛樂呢?”
總之,那時候沒有娛樂。小孩子可以玩彈玻璃球遊戲,藏貓貓,大人無遊戲。在城裏,洗澡可以成為一種娛樂。
澡堂還是越舊式的越好。我至今向往那種情景:進入澡堂,有人以大竹竿子把你的衣服挑起來掛在高處。我小時候在澡堂,曾披著毛巾被,出神地觀察頂棚下的一溜衣服,什麼衣服就是什麼人。有白府綢褂子,也有舊軍服。澡堂裏的人,一律看不出職務階級,大家像蘇格蘭的男人一樣,穿著裙子。這種裙子用毛巾被圍成,圍頭由左胯或右胯間掖進去。毛巾被上印著字,譬如“赤峰市地方國營第三浴池”。我有時盯著一個人瞅,看他拿手巾在鮮潤冒汗的臉上揩拭,看他喝茶或掏耳朵,然後把目光移到距他頭頂很高的衣服上,揣摩他是幹什麼的。小時候,我對軍官比較感興趣,對軍官係的大寬皮帶尤其心儀。但一個光腚的漢子很難現出威重。我曾看過一個軍官,很白很胖,坐著喝茶水,舌頭在嘴裏努來努去,隔一會兒把茶梗噴出。我在心裏想:他肯定打不過日本鬼子,連國民黨軍官也不幹噴茶梗這麼瑣屑的事情。但他穿衣時令我肅然,可以說穿一件令我的敬意憑添一層。當他把軍上衣的扣子慢慢地,一粒一粒地扣上時,神態莊重,目光凝重。最後,他把軍帽(軟簷便帽)在手上拍了拍,戴上,正了正,自喉間響亮咳了一聲,我已佩服到頭了。當時是“文革”,軍人全著紅領章帽徽,和毛主席在天安門城樓上的穿戴一樣。當官的則是四個兜。這個軍官把下端的兩個兜蓋用手一拽,開步走了。我望著他的身影,對自己這身趟子絨衣服不禁歎了口氣。
澡堂(吾鄉的澡堂)都很大,不然就稱不起“堂”字。後來出現的隻裝些噴頭的洗澡處,確乎叫“浴室”比較合適。澡堂有鋪,能高臥。正規的洗客若不睡上一覺決不出堂。鋪與鋪有半米高的隔板。洗澡的人全穿木屐,我們那裏叫“搭拉板”。這種拖鞋的木頭有一寸厚,在水泥地上走起來跫然清脆,特別是穿木屐的小孩來回跑,踢哩踏啦。
這是澡堂外麵的情形。推開澡堂的門則別有洞天。縛有自行車紅色內胎作門弓子的大門在身後“嘭”地關上,眼前已是白霧茫茫。以這種能見度,就是誤人女澡堂也無礙。從天窗斜射而入的陽光中有無數水蒸氣的顆粒浮遊。噪堂裏攏聲,有一點山鳴穀應的意思,有些老頭喜歡在這裏哼戲。牆壁斑駁得如古羅馬遺址,爬滿水珠。有時從屋頂墜下水滴,“叭”地落在肩上,涼得令人一顫,這由蒸汽凝聚而成。到了澡堂第一要義是泡,洗澡的樂趣主要由泡而來。人也像茶葉一樣,在“泡”的過程中漸漸伸展,隻是水越來越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