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進入水池前,要小心翼翼地爬過白瓷磚的沿兒,防止摔倒。身體初入熱水,一般人難免要痛苦萬狀一會兒。他們像跳芭蕾舞也像電視中的慢動作一樣,將足尖連帶小腿輕放進滾燙的水裏,然後是另一條腿,用台灣詩人洛夫的詩來形容,是“水深及膝/淹腹/一寸寸漫至喉嚨、浮於水麵的兩隻眼睛/仍炯炯然”。他們雙手撐著池沿,看雙腿變紅,緊咬牙關,妙相莊嚴。在澡堂裏,越燙的水越幹淨,甚至有一種富於詩意的淺綠色。洗澡隻有燙才舒筋活血,毛孔洞開,皴(讀音為村)下如雨。當然老浴客用不著這麼鬼鬼祟祟地進熱水池子,從容一人而已。在熱水裏泡的時候,最怕周圍的人“嘩啦”一下站起來。熱水全在水表,一湧而來,如有萬針刺肉。

泡好的人盤腿端坐二尺寬的池沿上,汗水滾滾而下,閉目若有所思,俟後開搓。搓,就是搓皴。皴乃皮膚表麵的積垢。倘泡得好,手中搓處,如撒豆成兵,一卷一卷地落下。這時,搓澡人滿心喜悅。搓皴有技巧,把手巾擰去水,攤在掌上,左手攥緊,以掌內緣(手相將此處稱為金星丘)搓,隻往前搓,不要來回趕。

在池邊,人有各種的表情。有人靠坐在牆邊,支著一條腿,雙目前視競不眨眼,這不是泡傻了或有什麼悲哀,而是疲憊之後的寧靜。其實真正的娛樂就是寧靜。能夠使自己什麼也不想的地方,澡堂為一處。有人一絲不苟地搓皴,由胸至腹至腿至後腳跟,此人此時也是心無雜念,隻在認真地搓。這時,身體的潔淨與內心的愉悅是一致的。西諺稱:“貧困來自上帝,肮髒來自自己。”雖然貧困不一定來自上帝,聖子耶穌的貧困也不全來自上帝,但肮髒的確由自己造成。人與動物一樣,清潔自身是愉快的事。據說唐朝的文成公主因為鬆讚幹布先生不喜洗澡而發怨言,被後者痛毆過。文成公主他們老李家的人喜歡洗澡是有名的,玄宗與楊貴妃在華清池裏一洗,頓成浪漫佳話。

澡堂也是體悟人生的地方。老年人在不穿衣服的時候是多麼衰老。看到他們身體的枯索,可知衰老並非僅僅是皺紋與白發。他們背駝著,胸膛變成空癟的袋子,肚子卻外凸,胳膊布滿老年斑。由於澡堂地滑,他們步履愈加蹣跚。赫伯特說:“人體是一隻沙漏,裏麵裝著計時的沙子,最後沙漏本身也變成了沙子。”人如同植物,老了之後就變成空心的枯木,變成枯萎的蘋果,變成垂於架下的老絲瓜瓤子。而他們年輕時,哪個不是汁液飽滿的白楊樹呢?小孩子也是澡堂一景,他們天真無邪,充滿好奇心。裸體的兒童肚子溜圓,肚臍多半不妥帖,他們烏溜溜的眼睛轉來轉去,企圖把澡堂變成遊戲場。男人的身體,好看的是小夥子,肩闊胸厚,臀部結實,像一頭公馬或腰身很細的狗。在澡堂,使人想起克裏姆特關於人生的那些油畫,童年、青年和老年都由身體顯示所處的階段,如上帝手裏的一串鏈條。

澡堂是充滿肉體但不存在欲念的地方。時下有些地方的澡堂設立了“鴛鴦浴”,男女隻用身份證晃一下就可以進去苟歡。舊時的澡堂是一個溫暖的小社會,花茶末泡出的茶水可以喝個夠,可以聊天,可以睡到天黑再回家。還可以刮臉。我仔細觀察過一位鑲大金牙的師傅給人刮臉,至咽喉處小心翼翼,以手指將刀上的泡沫抹下彈出。澡堂的堂倌們嗓音洪亮,為人謙和。“文革”時所有的公共場合都有毛主席語錄,其意盡量同環境貼近。如糧站中的語錄是:“忙時吃幹,閑時吃稀,平時幹稀搭配,配以紅薯芋頭。”人頭攢擁的火車站的語錄如:“在有人群的地方,都要分成左中右三類人……”吾鄉澡堂牆壁上,語錄大約有這樣兩幅。其一,“人民,隻有人民,才是創造世界曆史的動力。”其二,“凡是反動的東西,你不打,他就不倒。這也和掃地一樣,掃帚不到,灰塵照例不會自己跑掉。”兩則語錄顯示了選家的苦心,一是人民洗澡,二是打掃灰塵。

澡堂裏的故事大多平實,有一些曆史感,有時爆出新聞,也與當代有關。今年春天,沈陽的~家澡堂中,有女人裸體而出,雪白地在街上飛奔。巡警攔住了“伊”,“伊”焦急聲稱前邊那個女人盜走了她的金項鏈。俄而,竊賊人贓俱獲。為金項鏈而裸奔於市,我佩服這樣的女人(在此沒有譏諷的意思)。人體就那麼怕別人看麼?希臘人不為金項鏈也裸體在廣場上姿勢過。並不是說為了金項鏈裸奔值得或不值得,我佩服的是這個女人的真率。

後來有未經證實的消息傳來,該女回家被其夫揍了一頓,說“為一條項鏈而丟人”雲雲,女人含羞自盡。我不知這消息是否準確,卻感到中國的事情如果出格,必以悲劇而告終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