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吻
這兩隻一雌一雄的白玉鳥在簡樸的“飯疏食、飲水”之外,常直麵接吻,即互觸對方鮮紅角質的喙。鳥類學家,可能會說此舉非吻,但我寧願以人心度鳥腹,作情愛觀瞻。它們挺著飽滿的胸,氣勢赳赳地啄伴侶的喙,透著體貼。我的惋惜在於,鳥喙不如柔潤的唇,難得深意。但我非鳥,安知鳥之樂呢?鳥喙固堅,如封閉的葵花籽或銳角的鑽石,在白玉鳥玲瓏的腦瓜上鮮紅美觀,左右襯著點漆黑眸。它們用美喙吻來吻去,或許比人類的口唇迎接更有滋味吧。
唐人豐儀
鳥的體形和現代美人的標準不同,胖些好看,如盛唐的宮娥。鳥披一襲羽衣,胖起來後,靈動跳躍不減,銳眼與瘦勁的橙色雙爪愈顯伶俐。它們並臥假寐時,則像故宮博物院裏的一對白玉苦瓜。
鳥是小女鮑爾金娜所養,夏至移籠窗外。它們櫛風沐雨,飲食心情卻好於從前,漸胖了,胖了好看。鳥胖人瘦,乃盛世景觀。
觀人
鳥眼的位置與人不同,生在兩側,即人臉太陽穴的地方。因此它觀察人物,總須分視。左覷幾眼,右瞥兩下,匆匆然。總之不能像正人君子那樣平視對方。我不明白,這兩眼所見,會有所不同嗎?譬如看一個偽君子,第一眼看出堂皇,第二眼莫非窺破其委瑣了?
從生物學角度體會,鳥眼的位置可擴展視野,有護生的需要,警戒天敵。
嚶鳴
白玉鳥歌喉並不圓潤,但它也像唱卡拉OK那些食客一樣,隻管唱,不屑別人的耳朵。大約好看的鳥兒鳴唱都不悅人,最美者孔雀的歌聲(如列那爾的描寫)不過伸著脖子叫“萊昂”兩音而已。而神界的鳳凰是什麼唱法,誰也沒聽過。
白玉鳥操通俗唱法,音域窄,旋律平庸雷同。有趣的是它們的二重唱。倘雄鳥毫無才華地大吼“唧——”時,雌鳥埋首低和“咀鳩恰恰”,合乎配器與和聲織體的道理。某次,我仿此腔調加入,二鳥大惶恐,高居杆上噤聲。看來一樣(實際仍異樣)的話,從不同的嘴說出,效果絕不同。另有一次,我把它們的叫囂錄下來,對籠播放。彼等漠然,若無其事地啄沙吃米,像沒聽見一樣。看來假唱在哪兒都不被歡迎。
鳥類之唱,估計是敘述——即傳送信息。我想知道這些“啁啾”的奧義,隻通“你好”一句也可。身赴清晨的樹林,對棲於密葉之中的眾鳥問候,有多麼愉快。
體操
鳥兒都是體育家尤其是體操家。其閃展騰挪會讓人類俯麵慚愧。如鷹在千米高空準確俯衝穩擒野兔,且無降落傘與羅盤,人行嗎?蜘蛛結網、候鳥遠翔、獵豹疾馳,都非人所能練習或模仿。當然,人比動物的高超處也很多,如主持電視節目等,還有在鼻煙壺裏畫畫。
白玉鳥在小籠裏展翅飛旋一周,複歸原位,從無衝撞顛撲。在籠中橫置的高低二棍上,躍上翻下十多次仍不失矯健,更無我所固有頭暈跡象。另有一景可觀,我在一篇文章中寫過,在此抄下:“雌雄雙鳥棲於木棍上時,雄鳥小爪右移幾步,徐展左翅,翎毛曆曆可見。複橫移歸位。依於雌鳥,展右翅。”這大約是伸懶腰吧,但並不妨礙對方。而勁爪橫握木棍細碎竄移的動作,無法不讓人佩服。
絮窩
吾妻在安裝鳥籠的橫擔木棍時,兩端結了麻繩,近日這兩口子不斷以喙撕扯麻繩,使之條縷成絮,墊窩,因為雌鳥開始下蛋了。
當鳥兒以爪撐著地麵,扭動有力的脖子怒扯麻繩時,我不禁憐憫。人們已經為它們置好專門的草窩,供孵蛋用,又放進棉花和樹葉。但白玉鳥無視於此,仍用自己的努力給未來兒女手製溫床。以孵蛋說,這也是無望的事。去年它們孵了幾個月,均未果。鳥最懼驚,但誰能為小鳥的抱窩而製止窗外汽車的轟鳴呢?幼鳥終於沒孵出來,但作為生物,大鳥們還充滿生機地產卵與絮窩。
我家的鳥沒福分生活在森林中,沒福分於大自然的天賜中尋找樹枝落羽來構製家園。我們幾次想將其放生,但它們已失去了謀生的能力,怕會餓死。現在,它們每日撕扯著麻絮,從不懈怠。
我真想勸它們停下來,因為不通鳥語,甚至想寫信告訴它們別弄了。我想說,鳥啊,無論你們或我,都生活在早被別人構置好了的處境裏。這種構置也許不是最好的,但無法拒絕。
鳥不語,仍然勞動。它按照遺傳基因的指令做事,即做該做的事。這種事不僅是需要,而且屬於“生存的原始衝動”。人類雖然可以通過許多科技手段節勞,但仍然不能完全排除並無實際益處的來自基因的衝動。比如體育、說話,包括無休止的戰爭。真正的智慧也許就是像雄鳥扯麻一樣安之若素地做別人覺得沒用但屬於自己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