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裏柯卡氏綜合症(1 / 3)

我寫過幾篇幽默小品文,譬如《塞拉西一世的狗》、《我的造謠生涯》等,逗個樂子而已。然而有人不負責任地寫一篇評論,稱我為“中國的裏柯卡”,幾陷我於逆境。

起先我不清楚這事,一次換煤氣罐遇見熟人,下自行車拉手不提。我說:“過年過得好哇!”他不回答,笑眯眯地用手指我,又拍自己腦袋。

“你……看我這腦袋,人家說你是,想想,想想,中國的……什麼卡?”他皺著眉頭思考。

“雅西卡、柯尼卡?”一個相機,一個膠卷。

“不是不是,”他說得極快,把食指彎起來,用關節叩自己的腦門,“還有什麼卡?你說。”

艾柯卡,我沒提這個名字,美國汽車大王,我連驢車大王都不是。“牡丹卡?”我提醒他。

“別開玩笑。”

我猶豫地回答:“卡薩布蘭卡麼?”這樣說我也拿不準,這是摩洛哥一城市,拍出同名電影,亦有同名插曲。但我怎麼是“中國的卡薩布蘭卡”呢?北非諜影?我隻聽過蘇州是“中國的威尼斯”。

“不是,”他否認,使我鬆了一口氣,“沒這麼長。”

然後,他把那張報紙的名稱告訴我,又拍拍我肩膀,說:“幹得不錯!”

我推著煤氣罐陷入迷惘。卡?我回家後先查字典,可惜字典缺陷太大,以字頭為序,如“白菜、白果、白癡”,查不到尾音。我又輾轉找到那張報紙。

這報紙不大,在我們這兒發行。文章是在隨筆沸騰的那種“周末版”上發的,嚴格說它算不上評論,是隨感一類,署名日“南天竹”。文章說我寫的幾篇短文“明快、令人解頤”,全是不關痛癢的謬讚。要命的在於他說我“堪稱中國的裏柯卡”。

這使我很不堪,裏柯卡的大名我當然知道,是美洲大陸繼馬克·吐溫之後第二位幽默大師,加拿大的教授。我怎麼能和人家比,就算他是外國人也不宜這樣地貶低人家。裏柯卡的《瓊斯先生的悲慘命運》等小品文是被廣泛選載的名篇。他在《我們今晚有幸》中提到,他的幽默講演讓聽眾笑得心髒病發作,主持人慌慌張張地搶過話筒,問在場的有沒有醫生。裏柯卡得意極了,使聽眾笑浪不斷。主持人再次搶過話筒,問殯葬館的老板是否在場。可見,裏先生的幽默與殘忍都是第一流的,非我能比之萬一。

但事情沒這麼簡單。一天,局長走進我的辦公室,他輕易不串辦公室。我的頭像攝像機一樣追隨他的舉止,看他背手踱至窗台,以二指拈花葉,回頭問:

“文竹——”

我點頭,“文竹,正是文竹。”

“養得挺好哇,”他背手朝我踱來,臉上如沐春風那樣笑著,又伸手把我上衣兜蓋翻將出來,看著我說:“裏柯卡”。

他會說裏柯卡!我腦袋嗡一下,恢複過來之後,徹底地把此事說出來,裏柯卡是誰,他寫的是什麼,我怎樣不及裏柯卡。結尾時強調:1.裏柯卡沒寫過黃色和反動作品。2.我和我們家親戚都不認識寫評論的“南天竹”。一氣說完之後,我抹了把汗,坐下。

局長微笑著,踱向報架子,拿《農民日報》翻了翻,說“挺好”,然後走了。我看他要走,又追上去,補充了一句愚蠢的話:“南天竹也不是我的化名。”他未置可否。

我又坐下,很累呀,局長卻說“挺好”。什麼挺好,裏柯卡寫得挺好?我對加拿大當代文學狀況了解得挺好?我很苦悶。

越幾日,我又遇到一位在當地文學界素有威望的泰鬥,因為每個地區都有自己的文學泰鬥。他見到我就開始嚴肅了,我暗忖,裏柯卡的事跟他說不說?他若不知此事,我提出來就屬於炫耀。我沉默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