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山東人,很直率,仍皺著眉頭,“最近,有評論,說你什麼?”
完了,我得解釋,但吸取上次與局長談話的教訓,這回要以守為攻。我仍埋頭不語,等他說。
他果然說道:“魯迅早就說,對文學新人有捧殺和棒殺兩種……”
我趕緊插一句:“對我屬於棒殺,表現上是捧我,但實際上是用大棒子在屁股後麵追擊。”
他聽到這裏,眉宇清朗了。
我接著說:“拿裏柯卡的事來說,我思想負擔很重。這件事,往大說影響中加兩國關係,往小說也損害了我個人的健康狀況。”
他很驚訝,甚至有些欣慰了。
“我寫的玩意兒不行。”我接說,“差遠了,都是評論害了我。”
他已經完全不生氣了,很親近地說:“裏柯卡寫得怎麼樣?說實話我沒讀過他的書。”
我說:“我也沒讀過,估計不怎麼樣。”話一出口,我覺得不妙,這不是驕傲嗎?又補充一句,“跟我比那是天上地下,人家畢竟是外國的。”
“外國的也不一定都好。”他以濃重的魯南口音說,說過把嘴角撇著向下拉,仿佛我不同意,嘴角便不鬆開。
我諾諾,兩人握手告別。
對於其他由於“裏柯卡”的原因而驚訝或憤慨的人,我分別向他們解釋:一定要告“南天竹”。他們紛紛勸我別告,“人家也是好意。”他們說。第二種解釋也令大家滿意,日:“南天竹”其人不讀書,他平生隻讀過兩本書,一是裏柯卡的,一是我的,因而串起來寫文章就不奇怪。大家說:“不讀書不行,寫文章不讀書哪行?”一位老先生向我闡述厚積薄發的道理,說到“厚積”時,用左掌向地下連續鏟了四五次。我對他說:“您這個道理(連這個手勢——沒敢說出來)一定告訴‘南天竹’。我雖不厚積,也未曾薄發。‘南天竹’出語愚昧,是薄發的典型案例。”
這事算告一段落了。但我居小城,凡事都有波及效應,第二撥人不久又上來了。他們是沒有什麼分量,但很好奇很執著的人。
有一人(鹽業公司的幹部)見了我,不顧眾人在場,老遠就伸出手,嘴裏說:“裏、裏……”
我快速回答:“裏柯卡、李柯卡、裏科克。”
“你說什麼?”他茫然了。
“這是斯蒂芬·裏柯卡姓名的不同譯法。”趁他沒反應過來,我轉身走了。
在第二撥人中,介意我與裏柯卡比肩並因此不滿的人很少,但他們的要害是打聽:“裏柯卡到底是幹什麼的?”再次陷我於逆境。我方悟出“南天竹”這種評論手法的歹毒。他為什麼不稱我是“中國的莎士比亞”,非不能也,而不為也。沒人打聽莎士比亞是誰,我卻要向中國人民解釋裏柯卡。以後我寫文學評論,一定將某人稱為“文學界的三相”,讓人們去索引考據三相。三相是我的朋友,姓張,是木匠,亦日“木匠界人士”。
就這樣,我不明不白地回答著與裏柯卡有關無關的事,回到家裏也埋頭沉思。實際上我並未沉思,沒什麼可沉思的,隻是累。我在一個時期內,覺得喉嚨發幹,見到熟人習慣性地站直身板,因而腿酸。這一個“酸”字真是傳神,是比酸還酸的一種滋味。妻子勸我去醫院看看。我自割除闌尾後,就沒拜訪醫院,今天隻好去了。“南天竹”,分明是孔子說的“陷父於不義”那種人。子日,爹用小巴棍敲打你,可以受著。用大木棒毒毆,則要鼠竄。不然(將兒子打死)置父於不利的位置(小杖則受,大杖則走,不陷父於不義)。大夫,我說的是一位中醫,拿一隻枯手捏我的脈。他桌上竟然也放著血壓計。
“舌苔。”他說。我早就料到他要說,將舌頭如蛟龍出水般“刷”地掛下。我小時候見過一種人,用鋼片彎著刮舌頭,據說是在滿洲國學校學的。刮舌苔,豈不坑了這個中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