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路毅的大眼睛含滿了笑意,他的這雙眼睛向四外放射的時候,仿佛憋不住要笑出聲來。他的笑聲也有特點,像藏在喉嚨裏,一張嘴三個“哈、哈、哈”,有一梭子的感覺,低沉而渾厚。
路毅,聰明,凡事一點就透,對人有同情心。他四季穿著休閑的服裝。頭幾年我沒見過高檔的夾克,就看路毅穿這些皺皺巴巴的、顏色黯淡的夾克。我以為好衣服必是嶄新的,如軍服和工作服。路毅是攝影家,他有一幅作品被“紅日圖片社”印製成年曆,那種手筆是國內攝影家所少有的:在草原上,天幕的雲層是濃灰透著靛藍、排空而來。地上的草已金黃,但未枯索,濃密而柔軟。畫麵正中一人一馬,馬是黃色的,伸長頸子啃地上的草,鞍韉的皮革閃著柔和的光。馬邊有一位穿牛仔裝的年輕女子,臉上風塵留連,牛仔服的色調恰與雲層對映。這幅攝影作品構圖用光精妙,色調和諧。蠻荒、美與神秘呼應一體。路毅還有一幅騎車人身穿皮衣駕駛摩托的片子,也堪稱經典。
路毅搞攝影似乎並不理會社會上的活動,一般不參加評獎。他好像參加過一個日本舉辦的國際性影賽,取二等獎。他從事商業廣告攝影。在國外,最好的攝影師多在廣告界,路毅幹活認真,工作之外的興趣都在玩上。他是一種很文靜又玩心很重的人。
他的相貌亦如王誌傑,同屬英俊類型,年齡讓人搞不準,仿佛是二十六七歲吧。
二
我在邊防局住的時候,占據了整整一層樓。房間有四個,另有廁所和水房。這是按招待所樣式設計的,樓上和樓下都住著當兵的,我和妻女住在五樓。
有一天,路毅從北京來,住在這裏。他坐在床邊玩遊戲機,那時我頭一次看到這種便攜式的小遊戲機,以為是放映動畫劇的小電視機。
窗外傳來武警吃中飯時列隊而行的口令聲,路毅噌地跑到窗前,臉色變白,很長時間才恢複過來。
這種“一二三——四”的口令,使他誤聽成“打倒”什麼了。這是一九八九年十月左右的事情。
我在幾年中搬來搬去的居所,一直與武警為鄰,對於口令並不陌生。比如中午時分傳來口令,必是十一點半,他們要去吃午飯了。我站在窗前,能看見他們努力齊步走,於是默念“同誌們好”!
有一個笑話說:某市駐軍在八一舉行閱兵儀式,邀地方首長參加。
戰士們列成方隊,戴鋼盔,經過主席台時平端刺刀,繃直腿“噔噔”正步走,塵土飛揚。這種陣勢使地方首長極興奮,每過一個方隊,便在麥克風上說點鼓勵的話。
他見一個方隊刀光劍影地走來,說:“同誌們好!”
戰士雷鳴般地回答:“首——長——好!”按正步的節奏。
又一個方隊來了,地方首長:“同誌們辛苦!”
方隊回答:“為——人民——服務!”
地方首長向身邊一直行軍禮的部隊首長讚歎:“同誌們太牛×了!”
“牛×”是當地對人的高超能力的評估和溢美。
這時關於“牛×”的話已從麥克風中傳人走過來的另一個方隊,方隊的戰士齊聲大吼:
“首——長——牛×!”
在我家窗前走過,遇飯而吼的武警換了好幾茬,他們喊口令的方式和口音各不相同。一般由老兵或班長喊口令,中隊長在隊尾跟隨。
漢語中這個“一二三四”既不響亮又不上口,音韻是“平仄平仄”,走起路來喊這個口令使不上勁。武警們把這幾個音改造得鏗鏘有力。
“一二一”是由帶隊人獨自喊的,他們喊作“牙爾牙”,由眾人喊的“一二三四”改為“一二(上聲),散撕”。音韻變為“平平仄平”,很好聽。我軍軍官不僅武藝高強,又通音韻訓詁之學。
喊口令這個事,一般是越侉越中聽。還有一個領兵的把“一二三四”,念成“一二三三四”,戰士也跟著喊“一二三三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