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凡隊伍開步走,嘴裏喊著什麼才壯行色。我上中學開運動會的時候,全班路過主席台,也要正步走,給一個蠢豬樣的工宣隊長敬禮。走正步時,背誦毛主席語錄。
“學生也是這樣,以學為主,兼學別樣,即不但學文,也要學工、學農、學軍,也要批判資產階級。”
這段語錄要從左腳起,最後落在左腳上。但這段語錄的最後一句按節律說,是一個音,走起來不得勁。倘若是“資產階階級!”就好一些,“資產臭階級”亦可,總之要五言四拍子,最後一拍是休止符。
路毅在窗口嚇了一跳,我覺得好笑,他說:有些事情你不知道。
“那你不能說說嗎?”我問。
“沒法說。”他說。
人之說話,至多說出情節,有許多東西說不上來。
三
我最初認識王誌傑、路毅他們,是通過馬小剛介紹的。
馬小剛是我親密的朋友之一,他是個經典的好人。
小剛身高一米八零多,像絲瓜一樣瘦而彎,職業是電視導演。他眼睛小,一笑瞳孔就消失了。我不知道他能不能邊笑邊看東西。比如觀看喜劇電影時怎麼辦?
他的聲音好聽,在烏蘭察布電台當編輯時曾經兼任過播音員。
一次,我和他騎自行車去北京西直門買車票,路過故宮城牆。當時是早春,柳枝上爬滿黃豆粒大的嫩芽,在灰色的城牆根微舞。我們兩人下車,用手摸城牆,古磚剝蝕,說不清它像什麼。
“像尿滋的。”馬小剛用渾厚的膛音說。
故宮是了不起,光這個磚就沒地方弄去,非得經過歲月來磨。
我在赤峰電台工作時,寫過一個中篇小說在烏盟一家雜誌發表了,馬小剛見到這篇東西,擬改電視劇。這是我與他相識最初的原由。
我說馬小剛“好”,不是說他對我好。我有一個“好人標準”。如馬小剛之為人一樣:敬畏天地,善待生命,認真工作。他有成就感,但這種成就感不是猖狂地攫名,而是以工作為自己生命的刻度。
他把工作(對他來說是電視劇),作為自己生命的含量。拍一部好劇,是在人生之路上深深刻下一道。人這輩子不過刻那麼幾道而已。
這種人生觀念在我心裏逐漸清晰,就是人要倒過來活。倘活到八十歲,就從八十歲活到零歲,這就充滿了自覺意識。
馬小剛不想改朝換代,他眯縫著眼睛笑著,膛音由腹部上升,經過頭部和鼻腔共鳴不斷地湧出來,很好聽但毫無破費。他講述並沉浸於一些故事當中,喉結上下竄動。
他說在集寧住的時候,每日下班須經過一個公園(敞著門的有幾座獸籠和幾棵樹的簡易公園),有一隻狼總盯著他。狼在籠子裏老是焦灼地走來走去,如將領在決戰前夕那樣。這隻狼一見到馬導演就坐下來行注目禮,用尾巴拍打水泥地。
馬小剛骨瘦如柴。如果我是狼就決不去觀察馬小剛,而去研究那些相撲者。
“那麼,它是母狼嗎?”我問。
“不知道。”馬小剛用好聽的北京話回答。
狼的眼神——馬小剛說——不可揣測,很遙遠又很迷離,灰褐色的,不像愛上什麼人。在動物當中,眼睛更具有智慧感與滄桑感的是猩猩,一副愛因斯坦的派頭。狼眼冷漠,但有點悲天憫人的意思。再說,對狼來說,除了人的皮肉之外有什麼可愛的呢?狼看人不也像人看肉案上的紅肉白肉一樣嗎?
狼看人鞭辟入裏,我說。
對呀。馬小剛說。
幾年前,他執導一部電視劇時,病倒在錫林郭勒草原上。他讓人用擔架抬著,邊上有人舉著輸液瓶子導完了這部戲。他得的是乙肝,若過累就和生命訣別了。小剛不怕死,那時的笑容給人以慘淡的印象。因為他又是攝像,放心不下鏡頭和畫麵,才拚上一命。老天憐憫他,病情也不曾怎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