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候,扛一把鐵鍬走進地裏,一腳踩上去,“哢嚓”,鋒刃切斷了土地的肉。土壤若是致密的,就是活的。有血管神經,也痛。假如它們散漫飛揚,便死了。像窗台馬路上的浮土,鬆手了。它們去世之後,可以不負責任,到處亂走。地不是這樣——有生命的土,手腕扣著手腕組成的家族叫作地。把鍬插入春天的地裏,隨著“哢嚓”,握住榆木鍬杠的雙手,分明感到地的戰栗,一激靈。

我們蹲下,捧起土,自打去年秋後分手,又一年沒見了。土用濕潤的寬掌和你握握,最近怎麼樣?捧著土的濕手,一想,真是春天啦,土潮乎乎的。大地都已經黑黑地滋潤了。地也會運氣嗎?它抵住地心引力,把珍藏一冬天的水分提到嗓子眼。我把土放回去,踩實,不然水分一會兒就蒸發了。農民知道這個,最心疼地表這層水氣。這叫墒。

莊稼人對土地叩首,說您真是大德,這點水分自己舍不得用,讓五穀生長。地垂下眼簾微笑,心想人怎麼老不開竅呢?我讓莊稼生長,也讓你們認為沒用的青草生長。

土地的法則是生命的法則,隻要有一命,就讓它活。這裏無功利。

再過幾天,地裏全長出蔥鬱的禾苗和各式各樣的草,沒有限製和甄別。土地的寬容不止於此,它上麵還活著吃草生存的牛羊。草是土地的子孫,當牛羊吃掉它養的生靈,土地不心疼嗎?不心疼。人類不也吃掉莊稼的種籽嗎?牛羊和人類也是土地的子孫。對土地來說,被人收割的莊稼沒有白白生長,沒白長的理由也並非它養育了人類。

我聽到了土地廣闊沉緩的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