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滿城荷花(2 / 3)

官複原位,就又有了秘書。這新來的秘書姓劉,原是宣傳部門的筆杆子,很能寫,就一路寫上來。劉秘書報到時,恭恭敬敬站在老專員麵前,給他彙報工作。專員依舊眼塌蒙著,似聽非聽,頭一栽一栽的,像是睡去了……劉秘書不敢走,就悄聲問:“主任還有什麼要求?主任?”仍無話。劉秘書懷疑專員確實睡著了,正要悄悄離去,卻見專員睜開眼來,一亮,說:“有。”劉秘書慌忙拿筆來記,專員說:“不用記。一條。我下台的時候,你揭發我要實事求是。”劉秘書愣了,腦袋裏“嗡”一聲,好半天醒不過神來……再看專員,眼又閉上了,緩緩說:“就這一條。”

自此,劉秘書就跟著專員,一日日的開會……跟得久了,公事、私事也知道不少。專員常到木橋上走走,不讓車送,就一人去,且多是晚上。劉秘書有急事找他,一找就找到木橋上,見他在木橋上站著,定定望著什麼……自然不問。有時,專員也讓他給人送點什麼,不讓送家,送到另一個地方,很神秘……自然不說。隻嚇得吐舌頭。

二年,專員又被打倒。劉秘書才曉得專員那雙細眯眼極亮。那日,專員喚劉秘書過來,讓他坐下,親自給他倒了杯水,而後坐下來望著他,久久,專員擺擺手說:“小劉,去吧,沒你的事了。”

劉秘書沒走,劉秘書站起來,說:“專員,我……”

專員又擺擺手:“你不必說了……”

二日,就有人把劉秘書叫去,讓他在三日後的萬人大會上揭發。事關前程,劉秘書也害怕,也想揭發。但想想老頭說過的話,就忍著沒有揭發。知道有人要揪鬥專員,牙一咬,連夜找車把他送到了寶豐。於是劉秘書被停職反省,去鄉下勞動改造。走時,劉秘書哭成淚人,實覺得屈。

轉年,專員再次複出。劉秘書暗暗吸了口氣,心說:值。

不幾年,專員離休,在幹休所住著。閑時養養花,釣釣魚,也到鄉下走走,他說,蠻好。劉秘書時來運轉,一直升上去,也做了專員,副的。上任時也對秘書說:“我下台時,你揭發我要實事求是。”秘書笑笑,私下對人說:“聖人蛋!”

然而,劉專員官運不濟,很認真地做,做著做著卻做到政協去了……於是很有些牢騷。百思不得其解,終日找老專員訴說委屈……

老專員聽了,笑笑。也不為劉專員排解。人一走,就搖著蒲扇上街去了。穿汗衣,大褲衩,到街頭上看人下棋。

人麵桔

那時,老徐年輕,在市文教局幹事,很體麵。老徐的女人在工廠上班。富態。老徐嫌女人胖,很想跟女人離婚,女人就是不離。於是老徐經常打女人,還罰女人下跪。女人很怕老徐,跪就跪,就是不離。有時,已到了下半夜了,鄰居們夜起,看見老徐屋裏燈亮著,探頭一看,老徐女人還在燈下跪著。鄰人就喊:“老徐,老徐,算了……”老徐醒了,從床上坐起,揉揉眼,沒好氣地說:“起來吧。”女人這才起來,洗洗,重給老徐睡。

老徐自然有些事。那時,整個文教局才三五個人,一二局長,三幹事,統管文化、教育、衛生,權力很大。老徐分管文化,文化管著電影院、劇院、劇團、圖書館……所以,劇團的女演員們很熱乎老徐,見了老徐嗲嗲的,加上有色有貌,老徐很吃香。不過,老徐謹慎,並不曾幹出輿論來。由於謹慎,就帶來很多的壓抑。老徐的臉一回家就苦著,對女人打得越發仔細。有一次,老徐抓住女人的頭發往水缸上撞,一連撞了十幾下,女人竟一滴血都沒流。越打,女人越堅韌;越打,女人越適應;越打,女人侍候得越周到,端茶遞水、洗衣做飯,接著就有孩子生出來了……這就像做活一樣,做著做著就沒了興致。老徐很無奈。漸漸,老徐也斷了念想,隻是隔三差五地偷偷嘴罷了。

在文教局,老徐要做的事情並不多,也就是開開會,傳達傳達上頭的精神什麼的。餘下的一大片日子,喝喝茶,看看報,打打瞌睡。很無趣。當然也有些很重要的工作,那就是逢年過節的時候分發戲票、電影票。每逢過節的時候,好票由文教局統管,也就是由老徐統管。這時,老徐就顯得非常滋潤。在大街上,每走上三五步,就有人親熱地跟老徐打招呼。市直機關的幹部見了老徐就像見了爺一樣,親切的讓老徐感動。老徐的中山服的六個兜,外邊四個、裏邊兩個,票也分了六種,一個兜裏裝一種。一等一的好票是給市委領導的,那要送到家裏。一等二的好票是給直屬領導的,分場合送。餘下的就看關係了……於是每到這個時候,老徐非常忙碌,男男女女都圍著老徐轉。老徐很有麵子。人一有麵子就有了些身份,老徐走路的時候,中山服就架起來了,有點撐。

有了給領導送票的機會,也有了想當局長的念頭。老徐已是老幹事了,這念頭一起就非常強烈。在這方麵,女人跟他空前一致。每逢過節,夫妻雙雙一起到領導家,不但送票,也送禮品。這時,女人打扮出來,也算有幾分顏色,手兒肉肉的,甜著對領導笑。領導輕輕拍著老徐女人的肉手,眼望著老徐,說些很含蓄的話:“好好工作吧。啊……”回到家,兩人會溫存一小會兒。對女人,老徐打還是要打的,不過,不常打。

日子很碎。而耐心就像水一樣,流著流著就枯竭了。這中間似有很多機會,文化、教育分家一次;局長調走一次;一次又一次……老徐每一次很有希望,可每一次當希望來臨的時候,卻又黃了。老徐很生氣,一生氣就打女人。女人綿羊似的,就把肉攤開,任老徐打。打歸打,送票送禮依然持之以恒。在這中間,女人悄沒聲地把關係辦到了劇院,成了老徐的下屬。老徐不問。可女人又悄沒聲地成了劇院管票的。自此,老徐再不去送票了,送票的事交給了女人。女人每一次送票回來都捎一些話給老徐,使老徐看到希望的亮光。比如,劉書記說:“老徐該解決了……”

年數委實不少了。可事情呢,卻常常出現意外。有些領導,送著送著,人調走了,一切又得重新開始……終於有一日,馮書記把老徐叫去,親切地說:“老徐,該解決了。組織上已經研究了。老同誌了,就留在局裏吧……”老徐自然說些感激的話。回家的路上,心裏像扇兒扇。

似乎三五日,任命就下來了。局裏人見了老徐,也都喊徐局長。老徐笑笑,算是默認。這時,老徐已算是有年份有肚子,態勢早厚了,缺的是一張薄紙。然而,就在任命要下的那天,老徐出了事情。那天下午,紀委的人先一步來了,紀委的人關上門跟老徐談了半日,出門的時候,老徐像傻了一樣……

七天之後,老徐被抓進了監獄。是局裏有人把老徐告了。老徐前一段抓過平反落實政策的事,自然有不少人上門求他……一查,就查出了受賄的事。落實下來,有四千之多,一下子就判了七年。

老徐沒有住夠七年。他是一年半之後被女人接回來的。老徐在監獄裏得了腦血栓,老徐癱瘓了。老徐回來的時候連話都不會說,半邊身子像木了一樣,成了個半死人。開初,女人對他還好,也給他治過兩次。漸漸就不行了,女人這會兒已當上了劇院的經理。女人忙,也沒了那麼多的耐性。女人就想跟他離婚。可和一個不會說話的半死人沒法離婚。女人就說,你死吧。於是常常三兩天不給他飯吃……老徐在床上躺著,不會說話,就眼睜睜地看著女人。女人下班回來,第一件事就是賞他一口唾沫!唾沫吐在老徐的臉上,老徐也不擦,他不會擦。於是有一層層的唾沫摞在臉上……

孩子們開始還可憐老徐,隔三差五的給他端碗飯。日子久了,看他一身屎一身尿的,嫌髒,也煩了。於是就把老徐弄到一個人們看不到的小屋裏,想起了,給他碗飯,想不起就讓他餓著。女人還是堅持不懈地賞他一口唾沫!有時恨了,就呸呸呸吐兩三口,說:“你咋還不死呢?”

老徐活得很有韌性,卻也不死。每日裏靜睜著一雙眼,顯得很深刻。

時間長了,在老徐躺的小黑屋裏臭哄哄的,一推門就能看到一片白花花的亮光,那是幹了的唾沫。有一日,老徐的女人端著半碗剩飯給老徐,嘴裏還噙著一瓣桔子,一推門聞到一股子臭氣,便呸一口把嚼了一半的桔子吐到了老徐臉上,連核兒帶梗兒粘糊糊的一片……不料,沒幾日,老徐臉上長出了一棵嫩芽兒。那芽兒慢慢長,慢慢長,竟然長成了一棵小樹,那是一棵小桔樹,葉兒七八片,綠油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