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滿城荷花(1 / 3)

一覺醒來,已是二十年了。

茶泡上了,再燃上一支煙,窗外有樹……穿過時光的塵埃,我看見了家鄉的小城。

就有小小腳丫貼在小城的木橋上,一板一板走,踩出一片歲月的吱嚀聲……

竹竿小院

在童年的記憶裏,城很小,被一條窄窄的護城河繞著,有不多的幾條街。用童年的腳丫去丈量,歪歪地就到了橋頭。

城裏就這一座木橋。橋很老,橋板翹了,一塊一塊凸著,有經年的灰塵和著人的唾液粘在木橋的縫隙裏,人走上去搖搖的,不小心會跌跤。橋欄上有歲月摩挲出的光滑,帶肉味的光滑。荷花開的時候,有粉粉白白點在水麵上,荷葉上搖著銀色水珠兒,襯得橋瘦。曾記得木橋也新過幾天,那是一年國慶的時候,木橋被漆成了藍色,鮮了幾日,白日裏娃兒在橋上蹦,夜晚有年輕人來這裏談戀愛,看印在水裏的月亮。而後又有了很多唾沫、廢糖紙、塵土……舊下來了。

走過木橋,順河沿會看到一個舊竹竿圍成的小院,院很小,很靜,有兩間草屋,門常關著,像不曾住人,院子裏的地卻掃得很光,很潔淨。夏日裏,透過竹竿望去,院子裏仿佛有一股神秘的氣味。仿佛藏著什麼。偶爾,孩子們會看到晾曬在院子裏的幾件衣服。衣服是舊的,也仿佛剛剛掛出來,有水珠兒往下滴,地上潤著一片新濕,獨不見人。

順河街的女人和孩子一樣好奇。舌頭探出很久,才有了一句話。女人指著靜靜的竹竿小院,神秘地說:“那裏住著一個官太太。”

怎樣的官太太呢?官人又是誰?很茫然。小城很能藏人哪。

小院的時光太曖昧,叫人不由得猜想。然而卻沒有人見過這位“官太太”。秋陽把天空洗得明亮,而後是樹葉落的一大片日子。白日裏,有人看見竹竿小院裏落了一地樹葉。到了第二天,小院就又是光光淨淨的。在荷葉凋零、陰雨連綿的日子裏,有人看見了濕濕的腳印,小院裏有濕濕的一行腳印。那新濕的腳印輕淺地印在地上,仿佛走也很輕。第二天,風和日麗,那腳印又被掃去了。仍然是一段沉默。

忽一日,不知哪家娃兒把屎拉在了竹竿小院門口。這在小城已是非常過分了,會有人出來罵街的。小城的女人是能忍的,但忍也忍不過騎在脖子上拉屎。於是,人們都期望著這位“官太太”能走出來,站在門前罵街,好看一看她。然而,人們又一次失望了。沒有,她沒有出來。一切都很平靜。三天後,人們隻看到了一片小鏟的印痕,有人用小鏟把屎鏟去了,鏟痕很淺。

竟然不出來。這不是很欺負人嗎?順河街的女人們這樣想。於是就像瘋了一樣去打聽這位“官太太”的絲絲縷縷。終於有了一點點消息,有人在橋上見過她,見她獨自一人在橋上走,也就看見了一個背影,高高條條的一個影兒。說是很素淨的一個人,脖頸很白。就這些了,就這些。

後來又有了突破性進展,搬運工人老羅鍋的女兒在察院(察院是古老的名稱,城裏人嘴順,都叫察院,那時是專員公署)門口見到過“官太太”。老羅鍋的女兒撇著嘴說,也不過是一個織毛衣的。她說她去一個同學那裏玩,親眼看見“官太太”把一件織好的毛衣遞給了一位老太太。人們聽了,跟著嘁嘁喳喳說一陣,卻也半信半疑。

童年裏,搬運工老羅鍋的女兒原是醜醜的一個小黑妞兒。時常出現在她父親那拉搬運的架子車前,吃力地拽著一根長長的襻繩,在小城那坎坷不平的路麵上撒一路墨點樣的汗水……在老羅鍋的日甚一日的罵聲中,長著長著就出亮了,人也白了許多,鮮得辣,成了順河街最漂亮的姑娘。那時,她正與一個年輕的軍官談著戀愛,總是很高傲的樣子。也正在學織毛衣,好把愛情織進去。而那日從察院回來,突然就把織了一半的毛衣拆了……

日後,老羅鍋的女兒就時常盯著那小院,遠遠地看那小院,目光像錐子一樣,很有些意思。小院裏仍無動靜,仿佛煙化了似的……

那一年,夏天非常熱,河裏的水也少了許多。初時有炫目的大字貼在街上,漸漸有戴紅袖標的年輕人神神氣氣地在街麵上走動。忽一日,就有一群戴紅袖標的年輕人在老羅鍋女兒的帶領下,亂嚷嚷地闖進了竹竿小院。這時,人們才看到了那個女人。女人是被拽出來的,就在院子裏坐著。戴紅袖標的年輕人亂哄哄地在她屋裏搜,東西一件件抬出來……人們看到了許多原本不屬於小城的衣服,衣服上彌散著一股陳舊的氣味。女人就坐在那裏,仿佛坐著一段往事。她一聲不吭,臉上異常的平靜。很白的一個女人哪!頭上綰著發髻,那坐姿很讓人氣短。戴紅袖標的年輕人本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望著那女人的時候,一時竟不知該如何才好。後來,老羅鍋的女兒不知怎的就恨上來,抓起一把剪刀衝到女人跟前,“哢嚓、哢嚓”就把她的頭發剪了。那頭發很黑很長,一縷縷散落在地上……女人仍正身坐著,聽任羅鍋家女兒剪她的頭發。頭發也似凝著往日的時光,落地時仿佛有活鮮的飄動。女人終也無話,隻有剪刀哢哢地在頭上響。誰知,女人頭發禿了之後反而顯得年輕了,細條條的白淨。於是,羅鍋的女兒狠狠地朝地上吐了口唾沫,帶著人去了。

而後有許多日子,這女人像是消失了。竹竿小院的門時常鎖著,院子裏落了一層樹葉……據說,曾有人見過她,那是在天黑透之後,或是黎明之前,有一個包黑頭巾的女人匆匆從木橋上走過,看到的仍是高高條條的一個影兒……

時光荏苒,當我重又回到小城的時候,順河望去,看到的是一座一座的高樓,竹竿小院已經不在了。問起昔日的鄰人,多有搖頭的。一位從小捏過我的小雞雞兒的老人說,你說的怕是“大肚家的”吧?是不是當年蹬三輪車的大肚家的老婆?也是後走(改嫁)的。她在電影院門口賣茶雞蛋哪……當然不是。遠遠看了,一個又黑又醜的老婆婆,啞著喉嚨高聲叫賣。自然不會是。怎麼會呢?

問起羅鍋家的女兒,鄰人說,現今人家可闊了。男人本是當軍官的,轉業回來分配到了地委,早搬走了。頭些時還領著她女兒回來,她這閨女可了不得,長得高高條條白白淨淨,比她娘還漂亮,先是在北京上大學,這會兒聽說又嫁了個大官……

夜晚,我獨自一人走在順河街的水泥路上,望著靜靜的流水。河麵上很空,沒有木橋,也沒有荷花。

專員

專員姓王,胖胖的,細眯眼,人稱王馬虎。

早年,專員原是玩猴的。肩上架一小猴,常在橋頭耍,也到四縣走走,銅鑼一響,猴兒翻一跟頭,換倆小錢兒。解放了,竟是在做地下工作。於是就當了專員,副的。

專員喜歡在街上吃飯。常一人,坐小攤,兩個鹹雞蛋,一碟花生豆,二兩好酒,花兩毛五分錢,小葷,就又去了。街麵上多有認識他的,熟的。打一哈哈,沒架子。

王馬虎的諢號是從一車皮糧食說起的。三年自然災害時,上頭打電話,令他把一車皮糧食調往寶雞,專員親自接了電話,說:“嗯,嗯,寶豐,知道了。”於是糧食就調到了寶豐。也不是什麼好糧食,紅薯幹。糧食一調去,寶豐縣的老老少少就分了。過後知道錯了,也已到了肚裏。專員挨了處分,工資降一級,也落下了“馬虎”的諢號。

專署機關的幹部們都知道專員馬虎。專員說話不看人,跟眯細細的,給他彙報工作,半晌才“嗯”一聲,很急人。出門也不講身份,見人就打哈哈。連打字員都認為他極不稱職,一直“副”著。

文化革命時,當官的都倒了,他也倒了。人馬虎,又是副職,鬥了幾趟,也就罷了。於是下放勞動,問他去哪裏,說:“寶豐。”就回了寶豐。鄉村裏是論輩份的,他輩長,回來就是爺了。孫輩的當著支書,也沒分派他幹什麼,就說:“爺,你賣茶吧。”就派人搭一涼棚,讓他在路口上賣茶。於是就坐在茶攤上。夏日戴一破草帽,大褲衩,一把破扇,眼皮塌蒙著。沒人看出這就是專員。來人喝茶,倒上一碗,給錢也罷,不給也罷,不看。紅日西墜,自有孫輩娃兒來喊他吃飯。飯是派飯,一個村子輪著吃,沒人怠慢過。外鄉人從這裏路過,見一光脊梁大肚老漢,打趣他說:“爺們,肚兒不小啊!”他眯眼一笑,拍拍肚皮,說:“官肚兒,一肚子糠菜屎。”惹得路人都笑……

一日,忽然來了輛臥車,說是來接他的。他又當上了地區革委會副主任,要他立馬上任。就從茶攤上站起,默默望著來報信兒的孫輩支書,說:“去了。”就去了。

突然拉到了地委大禮堂。一下車,見一會場人黑乎乎坐著。和一些生熟麵孔貼貼手,就讓他上台講話。講話稿自然有人寫,就念。摸摸沒帶眼鏡,也罷。就高聲念道:“潁河地區革命委員會……稿紙!”一語未了,贏來滿場大笑……會一散,滿城人都說:“王馬虎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