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紅炕席(2 / 3)

夜裏,常見五哥到牲口屋去,總是在暗影裏站著,默默地聽漢子們編閑話或說一些下流的酸故事。五哥聽著聽著,兩手便伸到褲襠裏去了。以後五哥總是站在暗處,兩手呢,習慣地很無趣地伸在掖著的大褲襠裏。即使是聽那些饞人的酸事時,五哥的神情依然是淡漠的,他兩眼望著那頭慢慢地倒沫的老牛,嗅著牛糞馬尿那熱烘烘的臭味,靜然地人定一般地立著,好像並不在乎漢子們說的那些事體。人散了,他也散了。而那陽壯有力的腳步聲從東到西地響過去,劃著悶極了也靜極了的村夜。是呀,那一個一個難熬的黑鍋一樣的夜,又能叫人做些什麼呢?有時候,五哥會一個人在場邊在樹下或是牆後的暗處站著,黑黑亮亮的一個人影兒,自然是兩手伸在褲襠裏,就那麼立著,很久很久。人撞見了,五哥便緩緩地走去,爾後,又是一個人在夜的暗處站著……

夏天的傍晚,一群割草娃兒下河洗澡時撞見了五哥。剛剛脫了衣裳的五哥在河邊上站著,亮著一身陽壯的火辣辣的肉。夕陽照在五哥那亮緞子一般的身量上,那紅彤彤的肉體就像著了火一樣。於是,娃兒們發現,五哥那很大很大的“雞雞兒”是在大腿處綁著的。當娃兒們在河裏撲騰了一陣子,又勾回頭時。五哥不見了。

此後,五哥便作下了那件事情。

可是,為什麼呢?五哥。

“center”四

五哥沉默了。

在漫長的二十七年中,五哥的秘密是無法破譯的。

二十七年來,大李莊村最精明最優秀的人物曾費心勞神地猜測破譯,產生了許許多多村一級的“假說”。然而,結果是讓人失望的。

經過了那麼一個血色的黃昏之後,五哥臉上那潤潤的紅光、灼人的陽氣奇跡般地消失了。整個人看上去黃黃的,萎萎的,土一樣的顏色。他一連在床上躺了十多天,無論娘怎樣的哭泣,怎樣的求他,他還是一句話都不說。此後是永遠的沉默。

不曉得五哥是什麼時候學會編席的,隻記得他整日趴在地上編哪、編哪,名聲漸漸就傳出去了。在大李莊村,五哥編出的好葦席是堪稱一絕的。經五哥手剖出來的葦篾勻、淨、直,一條條都像是墨線繃出來的。經五哥手編出的葦席更是格外的出亮,那席軟得像蘆花一樣,一領領都是“藝術”。五哥不但能在一張葦席上編出幾十種圖案,還能編出各樣的花兒鳥兒蟲意兒。至於編出“吉祥如意”、“歲歲有餘”、“萬壽無疆”的各類字樣那是更不用說的。五哥編席時極專注,整個人就像是化進席裏去了。從早到晚,他就那麼趴在地上編,連頭也不抬。五哥把自己織進席裏去了,把那無盡的悠悠日月也一條條地編進席裏去了。五哥啞了,話是沒有的。不到農忙的時候,他也極少出門,隻有站在石滾上碾篾兒的時候他才直直腰。五哥編的最好的自然還是那織有大紅“喜”字的紅炕席。編這種葦席是極費心力的,一張葦席上要編出三十六種圖案,還要編上四隻口噙大紅“喜”字的鳥兒。編這樣的席需要三天時間,這是五哥獨有的絕活兒。編這樣的席太費氣力,開始時五哥是為親戚們編,那是不收錢的。後來,名聲傳出去了。四鄉的人凡要娶親,定要在五哥這裏訂上一張紅炕席。誰家結婚,婚床上如果能鋪上一張五哥編的紅炕席,那是很榮耀的。五哥給人編席從來不講價錢,那都是娘的事。五嬸與人論價,五哥呢,隻管一門心思編席。連村裏那些最秀氣手兒最巧的女人,看了五哥編的席,也就歎口氣,去了。

後來,地分了,政策活了,鄉下人漸漸有錢了,娶親的自然就多了。這時,五哥編的紅炕席就特別搶手。往往一月前訂貨,到月底還不一定能弄到一領。五哥的名聲越來越大了,大李莊村沾了五哥的光,成了全縣有名的出產葦席的集散地,那葦蕩突然就成了全村人的聚寶盆。家家編席,錢是極容易掙的。

村子日見鮮亮了。天光呢,也變得熱燥起來。不知哪家閨女大膽地穿出了連衣裙,繼爾村街裏便花花綠綠鮮人的眼。那漫漫的鄉間土路像“化”了似的,暄著半寸厚的撲騰土。常有汽車、拖拉機載了訂購葦席的生意人到村裏來,喇叭一聲聲焦人的心。城裏那些賣衣服的小夥也騎著摩托一趟一趟地往這裏趕,把那五顏六色的花衣服亮出來,高掛著在村街裏賣。那高高挑在竹竿上的絲襪、乳罩像“洋女人”一樣在村街裏飛來飛去。接著村東河生家的麵粉廠辦起來了,那轟隆轟隆的機器聲一天到晚像轟炸機似的響個不停;而村西牛子家的帶子鋸更是“哧啦啦”地鋸人的心。電燈裝上了,連鄉村的夜也花人的眼。空氣裏到處飄蕩著抹了雪花膏的女人的氣味;老牛那悠遠的呼喚也變得急躁騷情。而那娶親的嗩呐更是響了又響,鞭炮聲此起彼伏,村街裏彌漫著濃濃的火藥味。據說,五哥家是最早成為萬元戶的,可他依舊終日蹲在地上編席,即使那喜慶的“拜天地”的喊聲響在耳畔,他也是決不抬頭的。五哥對這一切都視而不見。農忙時,五哥照樣要下地幹活,走在田間的土路上,五哥可曾聞到什麼了麼?不曉得。可五哥的臉是平靜的,冷漠的。兩眼就像是枯了的湖,很灰。沒有人能看清那裏邊究竟寫著什麼。淡淡的去了,又淡淡的回了,那躁人的熱烈的時光竟引不起五哥的一點點注意。五哥難道不是人了麼?可那一切又仿佛在心裏隱著,隻是看不透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