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紅炕席(3 / 3)

五嬸點錢時,心是喜的。那手兒哆哆地動著,幾乎把屋子裏每一個能藏錢的牆洞都塞滿了。可每每看見那“木”在席片上的五哥,卻又常常暗自落淚。她又能說什麼呢?

“center”五

又是秋了,一個膩熱的讓人煩亂不安的秋。在這個秋天裏,村裏出了一連串讓人惶惑的事情。於是,五哥那二十七年前的隱秘又被人重新提起。

那事情是很怪的。

先是三叔家的後生桂元,一個人高馬大的小夥,在娶親的第二天,新婚的小媳婦就提出離婚。那小媳婦拽著剛睡了一夜的漢子,兩眼瞪得圓圓,無論是在村街裏,還是在鄉政府的大院裏,她都毫不避諱地高嚷桂元“不是人”,而那五尺高的青皮漢子桂元卻是一聲不吭。為什麼呢?又怎樣的“不是人”呢?那自然沒有明說。

繼而,嫁到村裏二十多年的六嬸突然地失蹤了。六嬸人漂亮些,可已是年近四十的人了,家裏好好的,兩個孩子也已經大了,為什麼會突然出走呢?那又是說不清楚的。六叔邀全村的漢子找了三天,仍是不見蹤影。六嬸就這麼去了。

緊接著,那些高高興興嫁到大李莊村的媳婦一個個都潑起來,無端地跟男人打架,站在村街裏跳腳罵大李莊的男人“不是人”!男人呢,又一個個像啞了似的萎頓。

風氣壞了。村裏的姑娘有悄悄跟人私奔的。那些騎摩托賣衣服的城裏小夥、走村串鄉的木匠更是歡歡地一趟一趟地往村裏跑,跟村裏的女人眉來眼去,常有占了“便宜”的。也有小媳婦打扮得漂漂亮亮地出村去了,而回家來狂躁了,就像男人們欠她們很多很多似的。有一位恨極了的小媳婦竟然在夜裏放了一把火,把自家的麥秸垛燒了!那是因為男人不離婚……

村子裏彌漫著男人的惶惑和越來越濃烈的女人味。爾後,終於覺出一點什麼來了?

紅炕席。

這些年村裏辦喜事的不少,自然家家都訂了五哥的紅炕席。秋天是天作之合性欲泛濫的季節。然而,每當夜來時,隻要一躺在那涼涼軟軟的紅炕席上,男人身上的陽力便神奇般的消失了。無論女人怎樣的溫存,男人那生命的烈焰卻始終燃燒不起來……

怎麼會呢?那不過是一張席,一張五哥精心編製的炕席。五哥辛辛苦苦地剖篾,碾篾,然後用心血用智慧用靈魂一條條編製而成的十分精美的有著日月星辰、花鳥蟲意兒的紅炕席,怎麼會給村人帶來禍害呢?!

說起來該是沒人信的,可村裏人都信。正是紅炕席使漢子們失去了生命之陽。

舊事重提了。二十七年前,在那麼一個血色的黃昏,陽壯無比的五哥走下河坡,在秋的霞輝中在紅彤彤的葦蕩裏用一把舊剃刀割去了他那碩大的“陽物”!五哥果決地閉上兩眼,挺身而立,揚起那把磨亮的舊剃刀一揮而就,拋出了一條血紅的弧線,拋去了自己的生命之陽。爾後五哥踉蹌奔去,一路灑下了鮮紅的火熱的很腥很濃的血花。點點鮮血灑進葦叢,那血氣就撲了葦蕩……按說,這樣的事是沒人知道的,可村裏人都知道。

自此,五哥編的席沒有銷路了。娶親的人家再也不找五哥訂紅炕席了。原來訂過的,也紛紛找上門來退貨。紅炕席一下子成了恥辱的象征。睡過紅炕席的漢子,竟然把五哥精心編製的堪稱“藝術”的紅炕席扔在村路上用火焚燒,以此來召喚那失去的陽力……

人們對五哥的鄙視和忿恨從那冷冷的目光裏是可以看出來的。然而,五哥卻一切都不明白。他隻知道編,不停地編,把整個心思都用到編席上了。當五哥編製的紅炕席越存越多時,五嬸終於說話了。五嬸歎口氣說:

“……別編了。”

五哥愣愣地抬起頭來,他不知道娘說的什麼。

五嬸又說:“別編了。”

“咋?”

“不咋。歇歇吧。”娘掉淚了。

五哥望著那一摞一摞的紅炕席,終於明白了。五哥的目光從娘的頭上望出去,望著悠悠的藍天,長長的村街,望著遠處那粉紅的一閃,爾後又是沉默。五哥慢慢地從地上站起來,最後又望了望那編了一半的炕席……

二十七年了,五哥一生中的最美好的時光都用在了編席上。那麼,五哥是為了什麼呢?

“center”六

在一個漆黑的飄蕩著雪花膏氣味的夜晚,五哥悄悄地扛著葦席到場裏去了。他一共扛了三趟,把所存的紅炕席全都扛到了自家的麥秸垛前,然後一張張地鋪在麥秸垛上。接著,五哥就爬上麥秸垛,靜靜地在葦席上坐下來。

風涼涼的,暗夜中彌漫著很濃的女人的氣味,不知名兒的蟲兒在熱烈歡快地叫著,遠處的螢火時暗時滅,跳躍閃爍著綠色的火苗兒。五哥在鋪了紅炕席的麥秸垛上坐了很久很久,當沉默與那無邊的夜色融為一體的時候,五哥從兜裏掏出了一盒火柴。當第一根火柴擦亮時,小小的火光映出了五哥那綠得可怕的臉,那臉上清楚地寫著二十七年來的痛苦和熬煎。五哥就這麼一根根地把火柴擦著,又一根根地把燃著的火柴甩到麥秸垛上……

五哥哭了。

二十七年哪,漫長的二十七年,五哥從未向任何人訴說過心中的痛苦。可現在他哭了。

半夜時分,麥場上燒起了熊熊的大火,大火映紅了半個夜空,照亮了一個黑暗的世界。五哥端端正正地坐在火海裏,火光映紅了五哥的臉膛,映出了一個扭曲的魂靈。五哥笑了,火光中的五哥又恢複了昔日的陽壯,恢複了生命之紅潤。在熊熊大火的燃燒中,五哥第一次獲得了人生的快樂……

當村人們擔了水桶匆匆趕來時,已是太晚太晚了。隻見燃燒的餘燼像黑蝴蝶一般一片片向人們飛來,夜空中到處是黑色的飛灰,黑色的漫舞的精靈……

那是五哥的魂靈麼?

趕來的村人全都呆住了。

天亮之前,七叔家的媳婦生了,生了一個男娃,亮著粉紅的“小雞雞兒”。這娃兒陽氣足足的,哭聲十分響亮,號角一般地啼著大李莊村的黎明。

人說,那是五哥投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