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6章 黑蜻蜓(1 / 3)

“center”一

沒有人記得那個小髒孩了。

三十二年前,小髒孩跟在二姐的屁股後邊,一步一步向田野走去。那是八月的黃昏,秋陽浸染在西天的霞彩中,“叫吱吱,”點墨一樣在天邊舞著,穿棗花布衫的鄉下二姐大人似的前邊走,細細的身量拖著長長的影兒,影兒是斜的,蕩著一窩一窩的熱土。

小髒孩走在斜斜的影子裏,晃晃的像個跟屁蟲。

走在鄉村的土路上,夕陽中的綠色顯得很遙遠,很燦爛,一片一片地透著濃重。不斷有村人從濃重處鑽出來,喝著老牛,扛著鋤頭,背著沉甸甸的草筐仄上黃黃的村路。遇上了,就有村人野野地喊:“妮,誰?!”二姐大人樣地說:“城裏俺姑家的……”而後仄回頭,閃一眼給小髒孩,“叫舅哩。”小髒孩羞羞地低下頭,扭扭地蹭著腳下的暄土,不吭。二姐又大人樣地說:“認生。”村人疑惑地望著小髒孩,上下打量了,說:“不像城裏人……”

那時,小髒孩就是一個小要飯的。他赤肚肚兒穿一小褲頭,很黑,很瘦,一身肋巴骨,還拖著長長的鼻涕。他八歲了,在城裏上小學一年級,餓得不像城裏人。他來鄉下就是為了總也填不飽的肚子。

那會兒,鄉下正吃大食堂呢,家裏連口鐵鍋都沒有,日子也緊巴。二姐看他來了,就說:“上地吧,上地。”

就這樣,二姐把他領到田野裏去了。在夕燒的霞輝裏,平著腳走過青青的豆地,走過蔓蔓的紅薯地,鑽進了茂密的玉米田。

天光漸漸暗了,那綠更顯得濃,眼前是綠,身後是綠,一重一重的綠,綠裏彌漫著一股甜膩膩的腥氣,濃得叫人透不過氣來。鑽著鑽著,小髒孩就蒙了。他怯怯地說:“姐,我頭暈。”二姐的細腿磕打著玉米葉,“唰唰”地往前走,走得很快。小髒孩拽住了姐的衣裳,無力地重複說:“姐,我頭暈。”二姐扭過臉來,詫異地望著小髒孩。小髒孩身子晃晃的,眼裏泛著豆綠色的死光,喃喃地說:

“暈,我頭暈。”姐望著他,一會兒,慌慌地說:“你坐下,坐下吧。”

小髒孩軟軟地坐下了,身子斜靠在玉米棵兒上。二姐獨自一人去了。片刻,她又匆匆回來,說:“你別動,你可別動。”、小髒孩就不動。他的屁股硌在一條埂上,硌得很不舒服,卻仍舊不敢動,隻慢慢地往下出溜,出溜著出溜著就躺下了,傻睜著一雙豆綠色的眼睛。

二姐走了,先是還能聽到“沙拉、沙拉”的響聲,繼而就什麼也沒有了,隻有一片死靜。透過玉米葉的小縫兒,能看到西天裏那淡淡的紅燒,紅燒殘燃著,點點碎去,一片一片地灰,就有恐懼慢慢遊上來,一點一點地蜇人的心。而後就聽到小蟲的鳴叫,這兒一聲,那兒一聲,似很遙遠,又仿佛很貼近,總也捉不住。身邊有軟軟的東西爬過去,一摸,是豆蟲,忙鬆了手大喊:“姐,姐……”終於,遠遠地有了響動,小髒孩忙仄頭去看,卻沒有人。小髒孩哭了,淚水灑在濕熱的玉米田裏。

暮野四合,天灰下來了,風嗚嗚地響著,周圍像有千軍萬馬在動。二姐已去了很久,老不見回來。小髒孩心裏害怕,很想動動,卻又不敢動。他順著田壟往前爬了一段,又趕忙爬回來,坐回印著兩小半屁股的土窩裏。多年後,他仍然記著那印著兩瓣小屁股的土窩。他坐在溫熱的土窩裏不敢動,卻狠命地罵二姐,一遍一遍地罵,用世界上最惡毒的語言詛咒她!就那麼咒著咒著,忽然,一個沉重的布袋倒在他的身旁,接著又是“咣”的一聲,撂在地上的是一把小鏟。

二姐回來了。

二姐突兀地出現在他的麵前,一身汗濕,鼻孔裏呼呼地喘著粗氣,兩隻小辮多多地披散開去,像個小瘋子似的。他狠狠地剜了二姐一眼,轉過頭去賭氣。二姐說:“你餓了吧?”他的確餓了,餓得想吃人,可他不吭。二姐蹲下身,隨手拿過小鏟,很快在地上挖了個土窖,那土窖四四方方的,分上下兩層,還留出一個出煙的小道兒。而後她從身邊拖出一小捆柴草,又摸摸索索地掏出一盒火柴,接著,一塊塊紅薯、嫩玉米從她身後的袋子裏跳出來,又被一個個擺在火窖裏,四周偎上土……小髒孩呆呆地望著二姐。他不知柴草是從哪兒撿來的,也不知那些饞人的紅薯、嫩玉米又是怎樣扒來的,更料不到二姐竟還帶著火柴。隻見二姐的手在動,很神奇很靈巧地動,一切就像在夢中。他不再恨二姐了。

夜完全黑下來了。風從玉米田上空刮過去,大地便有些許搖動,在搖動中玉米纓纓上那粉色的長須晃著點點絲絲的銀白,看上去就像老人的胡須。再看就像是很多很多銀須飄逸的老人站在周圍,默默地述說著什麼,叫人心悸。漸漸,土窖裏的火燃起來了。冒著黑煙的土窖裏飄出一朵朵藍色的小火苗兒,火苗兒竄動著,送出一縷縷暖意也送出一絲絲誘人的熟香……二姐的手像黑蝴蝶似的在火苗兒中閃動著,一會兒翻翻這塊兒,一會兒又捏捏那塊兒,嘴裏“噝噝”地吹著,總說:“不熟呢,還不熟呢。”說了,就又去捏。捏著捏著就翻出一塊兒來,說:“吃吧。”小髒孩接過來就狼吞虎咽地吃,真香啊!二姐就看著他吃,吃了一塊,又遞一塊……二姐盤膝坐在窖火邊,臉兒被窖火映得紅撲撲的,兩眼亮亮地怔著,手卻不停地在火窖上跳動。直到窖裏空了,她才說:“還餓麼?”小髒孩不吭,直望那火窖,盼著還能翻出一塊來。於是二姐笑了,把窖裏的灰扒出來,擺上柴草、紅薯、嫩玉米,再燒……

第二窖又吃完了。二姐望著他說:“小豬,真是個小豬!飽了麼?”他拍拍圓圓的肚兒,不好意思地笑了。二姐站起身,用腳把土窖封上,又用力踩了踩,直到火星兒熄了,才說:“走吧。”二姐拽著他在墨海一樣的田野裏躥動,一會兒東,一會兒西;一會兒她停住了,隻聽得周圍一片“嘩啦、嘩啦”的響動……一會兒她又不見了,像是化進了無邊的黑夜,化進了葉葉蔓蔓的莊稼地。

四周隻有風聲蟲鳴,茫然四顧,叫人膽戰心驚。倏爾,她又不知從哪兒冒了出來,精靈似的伸出一隻手,拽著他又走。他就像瞎子一樣跟著二姐走。當他跌跌撞撞地來到地頭的時候,二姐手裏的小布袋又滿了。裏邊鼓鼓囊囊地裝滿了紅薯和嫩玉米。二姐擦一把臉上的汗,喘喘地說:“帶回去,給家人帶回去吧。”

夜很恐怖,遠處有鬼火一閃一閃地晃著,周圍總像有什麼在動,黑黑的一條,“哧溜”就不見了。回城還有二十五裏夜路要走,他怯。怯了又不說,就懦懦地站著,望二姐的臉。二姐說:

“我送你。走吧,我送你。”

二姐扛著小布袋頭前走,小髒孩在後邊緊緊相跟著,深一腳淺一腳,就像走在樹林裏。那一踏一踏的步子都踩在二姐的喘息上,那喘聲叫人心定。二姐知道他怕,就說:“你看你看,北鬥星出來了,那是個勺子,記住那勺子就不會迷路了。”小髒孩抬頭去看,夜很濃,天上碎著幾顆釘子一樣的星星。他不知哪顆是北鬥,也找不到勺子,不過心裏不那麼慌了。走著走著,二姐又說:

“要是有人在後邊拍你,你別回頭,那是‘皮大狐’,你不理它,它不害你。”過一會兒,二姐還說:“要是遇上‘鬼打牆’,你就朝地上吐唾沫,呸他!你呸他,他就放你走了。”那會兒,二姐的話仿佛來自天穹,既遙遠又神秘,兩雙小腳丫的行進聲一踏一踏的,碎那無邊的夜。

過了黑集,就是官道了。站在大路沿上,二姐喘口氣說:“這就不用怕了。”可小髒孩還是不吭,他知道,前邊還要過“八柏塚”呢!路邊上有一個山樣的墳丘,墳上有八棵參天古柏,柏樹上有黑鴉鴉的“老鴰”……聽姥姥說,這墳裏埋著八位古人。又聽姥姥說,墳上的柏樹有幾百年了,樹上有精氣。還說,有一天,一位貪財的鄉人去砍墳上的柏樹,斧子掉下來,卻把自己的腿砍斷了……白天路過時,他就很怕。夜裏更怕。二姐看著他,說:“我再送送。”於是,二姐又扛著布袋往前走。遠遠地望見那八棵黑森森的柏樹了,小髒孩的身子抖了,二姐的身子也抖了,可二姐卻拽住他的手說:“別怕。膽兒是撐出來的,撐著,就不怕了。”

就這樣,二姐一直把小髒孩送到城邊上。待眼前燈火一片的時候,二姐說:“兄弟,回去吧。”這時,小髒孩才突然發現,姐也還小呢,她才十二歲。她要獨自一人去摸那嚇人的夜路,要過“八柏塚”,過那一片一片的墳地……小髒孩嘴幹了,喃喃地叫了一聲:“姐……”二姐默默地把小布袋放到他的肩頭上。二姐已背了那麼遠了,現在把布袋交給了他,他立時感到了沉重。於是,在八歲那年他就知道了什麼叫重負。那是二姐交給他的,他一生都背著……

多年後,那小髒孩當了作家,沒人知道那小髒孩了。可他自己知道,是二姐帶他走向田野的。

“center”二

我的記憶犯了很嚴重的錯誤。我記不住二姐的麵目。在很早很早的時候,我記不清二姐的麵目了。二姐長得不醜,在記憶裏,二姐的麵相總是模糊的。每當想起二姐,腦海裏就浮現出一片靜靜的鄉野:那或是春日裏雨後新濕的鄉間土路,土路上印著小小腳丫和牛蹄的踏痕,踏痕一瓣一瓣地碎著,就像大地的圖章,圖章上刻著落日的餘暉和割草的孩子搖搖的身影兒;那或是夏日正午的麥場,麥場上兀立著一座座高高的麥垛,場光光的,垛圓圓的,雀兒打著旋兒飛繞,啄那新熟的籽。烈日像火鏡一般照在金燦燦的垛上,映出一頂頂草帽來,草帽有新的,也有舊的;那或是秋日霜後的柿樹林,柿葉一片片飄落在地上,小風溜過,掀起一陣紅染的“沙沙”,枝椏上的柿子紅燈籠似的懸著,間或有“噗噗”一兩聲,就有熟透的柿子落在地上,血一樣綻放;那或是冬日裏漫向曠野的寒冷,大地默默地橫躺著,瑟縮著掃蕩後的疲憊,溝壑裏,田埂上,卻依然散著農人忙碌的痕跡:深深的腳窩,戳在地上的糞叉洞兒,彎彎曲曲的車轍……

然而,怎麼就記不清二姐的麵目呢……

二姐是個聾子。

二姐一歲沒爹,兩歲沒娘,三歲發高燒,就燒成了一個聾子。

二姐的爹,也就是小髒孩的舅舅,死得很蹊蹺。他被人打死在離村七裏的溝裏,頭上有一個鮮豔的紅洞,那洞裏竟填著一顆產地遙遠的美國子彈。美國人到處支援,終於支援到了舅舅的頭上,叫二姐沒有了爹。對於舅舅的死,鄉人有許多傳說。有說是土匪圖財害命,有說是狗咬狗,也有的說是勾奸夫殺本夫……反正二姐沒有爹了。

二姐的爹一死,二姐的娘就主動要求改嫁。按姥姥的意思,想讓她活活熬下去,把孩子拉扯大。可她執意要走。她還年輕呢,才二十來歲,長得鮮豔。雖然懷裏抱著一個吃奶的親生肉肉兒,她還是想過那有男人的日月。後來姥姥看攔不住了,就跟她討價還價。姥姥說:“進門來俺待你不薄,你要走俺也不攔你。這樣行不行,孩子小,怕養不活,你再給孩子吃一年奶,到一年頭上,俺套車送你。”二姐的娘不說話,把身子扭過去了。姥姥“撲通”往地上一跪,說:“半年,半年中不中?”二姐的娘還是不說話。

姥姥再沒說什麼,默默地站起身,眼一閉,說:“你去吧,把孩子放下。”二姐的娘就收拾收拾去了。她走到門口,不知怎地心裏一軟,勾回頭說:“我再給孩子吃口奶吧。”姥姥硬硬地說:“不用,你走吧。”

當天晚上,二姐就嚼起了姥姥的瞎奶,嚼著嚼著就哭起來了,烈哭。姥姥自然咒那黑心女人。二姐哭了一夜,她就陪著咒了一夜。二姐夜夜哭,她就夜夜咒,咒語十分毒辣。然而,二姐的娘改嫁後仍活得十分鮮豔。

這都是母親說的,母親說老天爺不睜眼。母親也咒,母親說好人不長壽,禍害一千年。

二姐是姥姥用玉米麵糊糊喂大的。姥姥那沒牙的嘴先把幹幹的餅子嚼一遍,然後用粗黑的手指抿到二姐的嘴裏,直到二姐長出滿口小牙……多年後,二姐成家立業,曾提著點心去看過她的親娘。親娘抱住她就哭起來,邊哭邊說:“閨女呀,我哩親閨女呀!娘想死你了……”不料,二姐站起就走,以後再沒去過。

二姐三歲時得了一場大病,發高燒一連燒了五天五夜。在那難熬的日日夜夜,姥姥一直守候著她的親孫女,能使的偏方都試過了,該請的鄉,醫也請了,可小人兒還是昏迷不醒。眼看那小臉燒得像火炭一樣,身子一抽一抽的,站在一旁的姥爺歎口氣,說:“人不成了,拿穀草吧。”

按鄉間習俗,姥爺正要拿穀草裹著埋人的時候,卻被姥姥攔住了。姥姥歪著小腳一蹦一蹦地躥了出去,站在院子裏,仰望沉沉夜空,眼含熱淚高聲喊道:“妮——回來吧!”那一聲如泣如訴,神鬼皆驚,姥爺禁不住在屋裏應道:“——回來啦!”

就這樣,姥姥走著喊著,喊著走著,一步步,一聲聲,從村裏,到村外,而後麵對那閃著星星鬼火的廣袤曠野哀哀地喚道:

“妮——回來吧!”

“——回來啦!”

姥姥在外邊一聲聲喚著,姥爺在家裏一聲聲應著。那呼喚有多淒婉,那回應就有多蒼涼;那呼喚有多執著,那回應就有多悲壯。這是一個天地人神均不得安寧的夜晚,兩位老人泣血般的聲聲呼喚合奏著一部悲憤激越的招魂曲。那招魂曲越過農舍,越過曠野,越過茫茫夜空,越過沉沉大地,響徹九天雲外,生生架住了迫近的死神……

“妮——回來吧!”

“——回來啦!”

天亮時,二姐終於睜開了眼,她活過來了。二姐大難不死,卻燒成了一個小聾子。

聽母親說,二姐開初還不太聾,大聲說話她是能聽見的。七歲時,她還上過兩年小學。她上學很用功,上課時兩眼瞪得圓圓的,連個閃也不打。忽然有一日,她很晚了還沒有回來。姥姥到學校去找她,卻見她一人獨獨地蹲在牆角裏,頭一下一下地往牆上撞!姥姥遠遠地叫:“妮,妮……”她也不吭。待姥姥走近了,她趕忙擦擦眼裏的淚,說:“奶,回去吧。”姥姥問她,她卻什麼也不說。後來才知道,那天在課堂上,二姐被老師揪了出來,讓她念拚音。老師說:“東。”她便念:“風。”老師再念:“東!”她又念:“風”……

二姐不再上學了。那天夜裏,二姐哭著說:“奶,我聽不見……”姥姥傷心地摸著她的頭說:“妮,命苦哇。”二姐又說:

“奶,我聽不見可咋辦呢?”姥姥流著淚說:“妮,這學咱不上了。我養著你……”

可是,七天之後,二姐卻做出了一件讓全村人吃驚的事。

那是黃昏時分,回村的人們全都怔怔地站在村口的路上,注視著西邊那塊染遍霞輝的穀地。在金紅色的穀地裏,隻見一個毛茸茸金燦燦的草垛隨風滾動,那草垛有一人多高,一會兒亮了,一會兒又暗了,一會兒搖搖地晃來,一會兒又墜墜地沉去……村人越聚越多,全都慌了神。老人說:“精氣!那是精氣,草成精了!”

然而,那成了“精氣”的草垛卻緩緩地朝村子滾來。近了,又近了。當那草垛臨近村口的時候,人們才發現下邊有一個小小的人頭,一張乏極了的小臉,那便是二姐,正是二姐的細麻稈腿支撐著那個大草垛!

老天哪,她是怎麼背回來的呢?她才九歲呀!一個小小的妮子,怎麼會呢?

村人都說,這妮不是人。

“center”三

二姐真不是人麼?我不敢這樣說。可我總覺得二姐是有神性的。不然,我怎會記不起她的麵目呢?

要知道,我從八歲起就跟二姐在鄉下野,野了許多年哪。那時候,為了一張嘴,我幾乎每個星期天都到鄉下來。每次來,二姐都站在離村口遠遠的大路上等我。是的,我記住了那座石橋,也記住了二姐穿在身上的棗花布衫。我常常把那件棗花布衫當作鄉村的旗幟,遠遠地望見了,就急煎煎地向它奔去。它也仿佛具有某種靈性,老遠老遠,就聽見它說:兄弟,你回來啦,兄弟。

二姐的棗花布衫在田野裏是會轉色的。有時候我覺得它是紅的,有時候我覺得它是紫的,有時候它是黃的,有時候它又是綠的。在夕陽下它是金紅的,人也仿佛融進了金紅色的大地;在蕎麥地裏它是紫的,人一進去就不見了影兒;在油菜地裏它是黃的,人像是化在了燦燦的粉黃中;在玉米田裏它又是綠色的,走著走著,倏爾就尋不到了。所以,田野裏總響著我聲聲急切的呼喚:“二姐,二姐——”

我似乎是記住了二姐的手。二姐的手並不鮮嫩,手指也不纖細,那是很粗很澀的一雙手,摸上去像鋸齒一樣。每當這雙手牽著我的時候,我就聞到了一股淡淡的草香。那草香一日日伴著我,久久後,熏得我也有了一點點靈氣,以至於多年後我仍然認得什麼是“馬屎菜”,什麼叫“麵條棵兒”,什麼是“芨芨菜”,什麼是“狗尾巴草”。至於哪種是能吃的“苦瓜蛋兒”,哪種是“甜啞巴稈兒”,那是一看便能認出的。

鄉村是手的世界。我很難說清這雙手的魔力。跟二姐在田野裏野的時候,我知道這雙手出奇地快,出奇地靈巧。先說割草吧,鄉村最美妙的音樂就是割草,那“嚓嚓,嚓嚓嚓”的聲響讓人心醉。那是生命的音樂。那音樂奏起的一刹那間天還是灰的,東方僅露出淡淡的一線紅;繼而滾滾的一輪紅日升起,一竿兩竿地躍動,漸漸就釘在了中天,送大地一片泛著七彩光色的氣浪;然後慢慢西移、下沉,燒一天胭脂的紅……直到那一線灰紅消去的時候,樂聲才止。二姐十二歲就是勞力了,憑著這雙手,二姐掙的工分抵得上兩個壯漢。

我還知道二姐的指紋,二姐手上有九個“鬥”。鄉人說,九“鬥”一“簸箕”是福相,可二姐的福在哪裏呢?我說不清楚。我隻知道那鋸條樣的小手指一頓飯的工夫就能編出十個好看的蟈蟈籠子。當然還有兩層樓的,那要慢一些。二姐編的蟈蟈籠使我從小就有了一點點商品意識。編好了籠子,二姐就帶我去地裏抓蟈蟈,那是一抓一個準。抓住了,二姐就問我:“叫了麼?”我歡歡地說:“叫了!”二姐說:“隻有母蟈蟈才叫,公蟈蟈不會叫。”於是我就把裝了母蟈蟈的籠子帶回城去,拿到學校門口跟同學們換蒸饃吃。可我怎麼就沒想到呢,二姐原是聽不見蟈蟈叫的……

那時候,二姐的手就是我的食品袋。跟著她我嚐遍了鄉間的野果。即使在光禿禿的冬天裏,二姐也能在野外地老鼠營造的“搬倉洞”裏刨出一捧花生來!可這雙手平素卻是專揀黑饃饃吃的。在姥姥家裏,飯一向分兩種,黑窩窩是姥姥跟二姐吃的,摻了些白麵的饃是我跟姥爺吃的。鄉間的女人,似乎都長了一雙拿黑饃的手,那仿佛是命定的。二姐才比我大四歲,又是姥爺姥姥極疼愛的孫女,為什麼就不能拿白饃呢?那時,我不懂。長大了,我仍然不懂。但我卻明白了“黑”與“白”。我固執地認為,黑與白就是人生的全部含義。

我痛罵過自己,似乎不應該這樣“肢解”二姐。二姐施惠於我,我憑什麼“肢解”她呢?

可映在我眼前的還是一個背影,二姐的背影。也許是我常常跟在二姐身後的緣故。在我的印象裏,二姐肩頭上那塊補丁是很醒目的。那是一塊藍色的補丁,布是半成新,針腳很細,細得讓人看不出。尤其叫我難忘的是那補丁上還繡著一朵花,是“牛屎餅花”。這是名字最難聽的花,卻是鄉村裏最鮮豔最美麗的花朵。在鄉人的院子裏,種在窗前的就是“牛屎餅花”。這種花的香氣很淡,在風中細品才能捉到,但這種花的香氣最久,即使幹枯了,也有絲絲縷縷餘香不散。後來二姐那繡在補丁上的“牛屎餅花”磨去了,隻有花的印痕依然清晰……

從二姐的肩頭望過去,還時常能看到鄰村的一塊坡地,坡地上立著一個年輕的漢子。在夏日的黃昏,那漢子總是野野的光著脊梁,遠遠看上去熱騰騰的。間或拄著一張鋤,就那麼斜斜地站著,身上被落日的餘暉照得亮亮的,像黑緞一樣。開初我不明白,後來總見二姐就那麼站著,即使背著草捆的時候,她也那麼站著,癡癡地朝西邊望。而西邊坡地上的漢子,也常常那樣站著,久了,就見他也朝這邊望。那一瞬間,二姐就把頭勾下去了,而後聳一聳背上的草捆,又慢慢、慢慢地抬起頭……那坡地並不遙遠,卻沒見誰走過去或走過來,就那麼僅僅望著,望著。有時候,就見那年輕的後生在坡地裏犁田,犁著犁著就打起牲口來。

那鞭兒炸炸地響著,人也一躥一躥地罵,罵聲十分地響亮。於是,我拽起割草的二姐朝那邊看。看著看著,那漢子就不再打牲口了,重又規規矩矩地犁田,鞭兒悠悠地晃著,在坡上一行一行地走。收工時,天地都靜了,又見二姐朝那邊望,他朝這邊望,就那麼默默無言地相互望著……

這也許是二姐一生中最有色彩的部分了。在那個夏天裏,二姐的臉總是很生動地朝著西邊,與那年輕的漢子無言地相望。

沒有見誰說過一句話。我曾一再倒放記憶的膠片,是的,他們沒有說過話,連一聲吆喝都沒有。後來那漢子就不再來了,坡地上空空的。可二姐還是朝西邊坡地裏望,一日又一日,無論風天還是雨天,二姐總在望,默默地,默默地……

終於有一天,二姐帶我穿過了那塊坡地。那是秋後時節,坡地裏的芝麻一片一片地開著小朵的白花,香氣十分濃鬱。可二姐並沒有在那塊坡地裏停下,她僅僅是看了一眼,就又往前走,身子搖搖的。穿過高粱地,又穿過玉米田,也不知走了多久,抬起眼來,已經站在了墳地裏。那是一塊極大的墳地,墳地裏最顯眼的是一座潮濕的新墳。二姐就在那座新墳前站住了。

二姐站住了,我的記憶也“站”住了。隻記得二姐留在墳地裏的腳窩很深,五個腳趾的印痕深深地扣進地裏,那印痕一圈一圈地繞著新墳,就像在地上鐫刻一個巨大的花環……

這就是二姐的秘密。二姐一生中就這麼一件秘密。

記得那是雨後的黃昏,在回去的路上,我要二姐帶我去捉蜻蜓,二姐就帶我去場裏捉蜻蜓。空氣濕濕的,地也濕濕的。蜻蜓在空中一群一群地飛,忽一下高了,忽一下又低了,那薄薄的羽翼在晚霞中折射出七彩的神光,旋得十分好看。我拿著場裏的木鍁去撲,東一下,西一下,總也撲不著。急了,我就喊:“姐,姐……”

二姐幹什麼都幫我。可那一次二姐沒有幫我,我記得二姐沒有幫我。她站在場院裏,一動也不動,默默地看著蜻蜓飛。蜻蜓飛來了,又飛去了,亮著黑黑的頭,搖著薄薄的羽,一雙雙,一對對,在她身邊打著旋兒。有一隻蜻蜓竟然停在二姐的肩上,二姐還是不動,愣愣的。我跑過去撲,卻見二姐的嘴在動,二姐說:

“丁丁(蜻蜓)比人好。”

蜻蜓飛了,飛得很高很高。我聽見二姐說:“丁丁(蜻蜓)比人好。”

“center”四

二姐十八歲定親。

按照鄉間的習俗,第一次“見麵”應該是十分隆重的。姥姥仄著小腳專程到城裏來了一趟,跟母親商量。母親說,讓妮來一趟,就在城裏見麵吧。按母親的意思,在城裏見麵,就有了些體麵。姥姥又回去問二姐,二姐不說話,隻默默地坐著。於是就這樣定了。

那天晚上鄉下來了許多人。來相親的畫匠王村人充分地展示了他們的“富裕”。家中的小院裏紮滿了自行車,全是八成新。

七八條小夥整整齊齊地站在院子裏,一身的新。進來一個是藍帽子,藍布衫,藍褲子;又進來一個還是藍帽子,藍布衫,藍褲子;個個都是藍帽子,藍布衫,藍褲子。布料是當時很時興的斜紋布,那說親的女人排在前邊,手裏赫然提著十二匣點心!她身後,藍色的漢子們一個個木偶似的相跟著,小心翼翼地進屋坐了,叫人很難分清相親的是哪一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