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一支煙的工夫,眾人稍稍地說了一些閑話,漢子們便站起身一個一個往外走,像演戲一樣,上了場,又慢慢退場。二姐始終在屋裏坐著,穿一件棗紅布衫,圍一條毛藍色的圍巾,就那麼勾頭坐著,怔怔的,不知在想什麼。這當兒,一個瘦瘦的小夥臨站起時把一個小紅包遞到了二姐的手裏,他慌慌地看了二姐一眼,就往外走。突然,二姐站了起來,說:“等等。”她掃了那小夥一眼,慢慢地說:“把錢拿走。”
眾人一下子愣住了。走出門的藍漢子全都折回頭來,一個個驚惶不安地望著二姐。尤其是那相親的小夥,臉慢慢泛白,頭上沁出了汗。那汗一豆兒一豆兒地生在腦門上,又一層層一排排地“長”,頃刻間布滿了那張微微泛紅的臉,凝住揮不盡的尷尬和窘迫。他站在那兒,周圍靜得沒有一點兒聲音,隻有那汗珠滴滴圓潤……
二姐勾下頭去,匆忙解開了那個小紅包,包裏是厚厚的一疊錢。二姐把錢遞過去,很果決地說:“拿走。”然後將包錢的小紅紙輕輕地揣進兜裏。
這是莊嚴的一刻。屋裏的人全都默默不語,呆呆地望著二姐。多年後,我才知道鄉下人是很講究形式的,在他們看來,形式就是內容。這一揣使漢子們暗暗地鬆了一口氣。二姐收下了小紅紙就等於定下了她的終身。她的一生就押在了那張小紅紙上。就在那一瞬間。漢子們笑笑地走出去了。隻有那未來的姐夫走得沉重,仍然掛著一臉的汗。他們感到詫異,二姐為什麼不收錢呢?
二姐收下了那“汗”。當那汗珠密密麻麻地排列在未來姐夫的腦門上的時候,我分明看見二姐的眼眨了一下。正是那一豆兒一豆兒的汗珠促成了二姐的婚事。二姐是在汗水裏泡大的,她深知世上的一切都可以作假,唯有汗水是不會假的。二姐認“汗”。
事後我才知道,那晚畫匠王村人的“演出”並不成功。事前,姥姥曾差“細作”悄悄去村裏打聽過。“細作”問:“套家怎樣?”人說:“是東頭套家還是西頭套家?”“細作”又問:“東頭怎樣,西頭又怎樣?”人說:“東頭套家瓷實,家人當著支書呢,西頭套家窮……”“細作”回來說:“許是東頭吧?”姥姥不說話,就問二姐:
“妮,你看呢?”二姐不吭。二姐定然是知道的。相親的婆家其實很窮很窮。那晚相親的“行頭”全是借的。錢是借的,自行車是借的,連身上穿的衣裳都是借的。為了相親,鄉人們集中了全村人的智慧和富有,從鄉裏借到城裏……據說,相親的姐夫已經說過七次親了,一次一次都吹了。因為家窮,因為床上躺著一個病癱的老娘……
二姐耳聾心不聾。這一切她都是知道的。她執意不要那三百塊錢,就是不要那注定將由她償還的債務。
在出嫁前的一年裏,二姐像換了個人似的,除了下地於活,就不再上田裏去野了。我來,她也很少陪我去玩,就坐在家裏做鞋,給表兄妹們做,也給那定下親的藍漢子做,一雙又一雙。每次來,總見二姐在納鞋底,那線繩兒“嗞囉、嗞囉”地扯著,錐子從這邊紮過去,又從那邊紮過來,狠狠的。那動作裏似乎有一種說不清的東西。二姐的鞋底是有記號的,鞋底上總繡著一隻黑蜻蜓。那蜻蜓用黑絲線繡成,翅兒乍乍的,還有兩條長長的須兒,活生生的,隻是沒有眼。我指給二姐看:“沒眼。”二姐懂了我的意思,笑笑說:“有眼就飛了。”
間或,姐夫也提了禮物到姥姥家來。還是穿著一身新新的藍衣裳,來了就做,不是去挑水就是掃院子。而後就默默地坐下來,二姐不吭,他也不吭。要是二姐問一句,他就答一句,話是不多的。
二姐問:“吃了麼?”
他就說:“吃了。”
二姐問:“家裏還好?”
他就說:“還好。”
二姐問:“娘的病好些了?”
他就說:“好些了。”
二姐問:“能下床了?”
他搖搖頭,沒話……
二姐就“嗞囉、嗞囉”地納鞋底,納著納著就拿出一雙新做的鞋子讓他試,試了,看看合腳,二姐就說:“穿著走吧。”而後,二姐趁姥姥出去的工夫,偷偷地說:“別再借人家的衣裳穿了,別再借了……”
姐夫臉就紅了,紅得像新染的布。於是那借來的新藍衣裳穿在身上就顯得格外別扭。那天他剛好借的是一條側開口的女式褲子。
後來姐夫再來時穿的自然破舊,肩頭總是爛著,那神色倒顯得自然了。來了,二姐待他更顯得親切,一進門就打水讓他洗。
臨走,總要給他縫一縫衣服。那時,二姐讓他坐著,嘴裏咬一節避災的秫秸,就蹲著一針一針地為他縫,就像縫著未來的日子。
記得二姐出嫁前曾到鄰村那漢子的墳上去看過。墳荒了,墳上爬滿了萋萋荒草。二姐就蹲下來拔那荒草,留下了一圈密匝匝的腳印。似乎沒有哀怨和痛苦,拔了荒草,她就去了。不像城裏人,有很多的纏綿。
二姐是陰曆九月初八出嫁的。那天,為了搶“好兒”,畫匠王迎親的馬車四更天就來了。喜慶的日子,二姐自然是穿了一身紅,紅棉襖,紅棉褲,頭上還係了一條紅披巾。待一陣鞭炮響過,二姐跪在姥姥麵前磕了一個頭,就挺挺地上了那圍著紅圈席的馬車。
不料,五更天起了大霧,四周什麼也看不見了。剛好那趕馬車的老漢眼不濟,過小橋的時候,趕著趕著就把馬車趕到河裏去了。隻聽得“咕咚”一聲,二姐已坐在河裏了!送親的三嫂忙把二姐從齊腰的河水裏拉出來,接著就破口大罵:
“畫匠王的人都死絕了嗎?派這麼一個瞎眼驢!大喜的日子,把人趕到河裏,這不晦氣嗎?!不去了,不去了!叫人給畫匠王捎信兒,重置衣裳重派車,單的棉的一件不能少,少一件也不去!”
迎親的畫匠王村人全都傻了,誰也不敢吭聲。那趕車的老漢是姐夫的本家叔,見辦了這等窩囊事,竟咧著大嘴哭起來,一邊哭一邊扇自己的老臉:“老沒材料哇……”
眾人忙給三嫂賠不是,連連求情。三嫂一口咬定:“不中!大喜的日子,妮一輩子就這一回,這算啥?!”
二姐苦苦地笑了,說:“算了,誰也不怨,這就去吧。”
三嫂說:“妮,這可是你大喜的日子呀……”
二姐說:“既沒坐馬車的命,就不坐了。三嫂,咱……”
三嫂說:“妮,死妮,要去你去,我可不去,老丟人哪!”
二姐不再說了,就默默地往前走。三嫂在後邊喊:“妮,妮,這就去麼?你就這麼去……”
天大亮了。二姐頭前走著,身後散散地跟著一群垂頭喪氣的畫匠王村人。沒有鼓樂,也沒有鞭炮,二姐就這麼步行去了。
她穿著那身濕漉漉的紅衣裳,紅衣裳在涼涼的晨風中張揚著,像是生命的旗幟,在漫漫黃土路上行進著,很孤獨地飄揚。
後來,那趕車的老漢流著淚對三嫂說:“侄媳婦明大義呀!”
“center”五
姥姥去世的時候,二姐已經嫁過去三年了。
在這三年時間裏,二姐沒有進過一趟城。逢年過節的時候,二姐就差姐夫來看一看姥姥。那時姥姥已來城裏住了。姐夫每次來從沒空過手,或是一兜雞蛋,十斤白麵;或是一包點心,二斤芝麻什麼的,實在沒什麼可拿,就烙幾塊油饃兜著。姐夫來了,姥姥總要問:“妮咋不來?”姐夫便說:“忙哪。”母親說:“忙啥,地都淨了,還忙啥?!”姐夫說:“白日裏一攤子活計,夜裏澆地呢。澆一夜兩毛錢,她不舍那錢。”母親氣了,就說:“叫她來,沒錢我給她!”可二姐還是沒來。
有一次,我在路上碰上了二姐。她跟姐夫上山拉煤去了,從城邊路過卻沒有進城,硬是從城關繞過去。三年不見,我幾乎認不出她了。二姐頭發披散著,一臉煤黑,褲腳高高地綰著,腿上的血管一條一條地暴出來,整個看上去就像一段枯枯的樹幹。
我不禁怔住了,趕忙拉她上家。她硬是不去,說:“兄弟,不去了。看俺這要飯花子樣兒,丟大姑的人。”二姐還是走了。姐夫駕著車,二姐拉著襻繩,在暮色裏,就見二姐背上那塊地圖樣的黑色汗斑……
那是怎樣的苦做呀!從二姐身上已看不到年輕女人的影子了。聽畫匠王村人說,沒有見過這麼能幹的女人,也沒見過這麼狠的女人。夏天裏二姐在地裏割麥,曾經拚倒過八個精壯的漢子!別人割麥一人把六壟,她一人竟把十二壟,頭一紮進地裏就再也不出來了,就那麼彎著腰一鐮一鐮地割下去,無休無止地割下去。還聽說她遊過街,為養雞遊過街。人們讓她在村街的碾盤上站著,她就站著,直直地站了一晌。可下了碾盤,她竟又去賒了十二個雞娃娃。村幹部說:“怎麼還喂?!”她說:“還債哪,還債。”幹部搖搖頭,說她聾,也就罷了。
姥姥是臘月裏過世的。姥姥臨咽氣前曾反複地叫著二姐的名字。母親趕忙打發人去叫她。可是,待二姐趕到醫院的時候,姥姥已經咽氣了……
按照鄉間的習俗,姥姥是送回故土安葬的。回到鄉間的那天夜裏,一家的親戚都坐在姥姥的身邊守靈。半夜時分,我熬不住就躺在姥姥的身邊睡了。突然我聽到了哭聲!睜眼一看,“長明燈”忽悠忽悠的,竟是二姐在哭。二姐哭著哭著就不哭了,一家人都怔怔地望著她,隻聽母親驚慌地說:“下來了,下來了!”
二姐“下”來了。二姐盤膝正襟端坐在姥姥的靈前,一副靈魂出竅的樣子,忽然就說起話來。二姐竟用老人那種莊嚴、肅穆的口吻,像“先人”一樣地緩緩訴說久遠的過去,訴說歲月的艱辛……那話語仿佛來自沉沉的大地,幽遠而凝重,神秘而古老,一下子懾住了所有人的魂魄,沒有人敢去驚動二姐。母親一向膽大,可這會兒也蒙了,隻是呆呆地聽……直到雞叫的時候,二姐說:“我走了。”於是,“先人”就走了。
多年後,在我的記憶裏仍然留存著那晚的印象,因此我無法說清世界上究竟有沒有魂靈。雖然後來我問過母親,母親說是老祖爺的魂兒撲到二姐身上了。可老祖爺的魂兒為什麼會撲在二姐身上呢?或許,在冥冥之中真有一種神秘的磁場,這磁場可以跨越陰間陽世,那“先人”的魂靈就借著二姐的軀殼返回陽世,借二姐的嘴傳達出他的神性意旨?或許,是二姐過度的悲傷造成了精神的混亂,這混亂便產生出幻覺?
第二天,當人們紛紛議論二姐如何“下”來的時候,二姐卻一切如舊,沒有些微的神經失常。她先是坐在姥姥的遺體前一遍一遍地用溫水給老人擦臉,極小心地把皺紋中的汙痕拭去。而後又跪在姥姥跟前,把姥姥蒼蒼的白發重新梳理一遍,梳得很亮很亮,梳著梳著就有淚下來了。待入殮時,二姐就跪在一旁,一聲聲喊著:“奶,躲釘吧。奶,躲釘吧……”
母親是極注重形式的,一切都按鄉間的禮俗來辦。可二姐比她更注重形式,“牢盆”上的“子孫孔”幾乎全是她一個人鑽的。
別人鑽了,她總嫌不圓,還要再鑽,直到一個個孔都圓了為止。
鑽了“牢盆”,她又去糊“哀杖”,糊得極其認真。倏爾,她鄭重地走到母親跟前,說:
“大姑,我給俺奶寫(請)一班響器吧?”
母親瞪她一眼,說:“咋,你老有錢?不寫。”
二姐是很怕母親的,可她卻重複說:“大姑,我給俺奶寫班響器。”
母親說:“不寫。”
為安葬姥姥,按鄉間的禮俗,母親已經請了一班響器了,就不想讓她多花錢。況且,在那種時候,寫一班響器已是很冒險了。
二姐沒再說什麼,就默默地走出去了。大約二姐很想做人,她在兜裏摸了很長時間也沒摸出錢來,就悄悄地把姐夫拉到一邊,讓他回去借,不準在這兒借。姐夫吭哧了一會兒,還是去了。
半晌,門外的國樂響起來了,不是一班,而是兩班,二姐硬是花了三十塊錢又請了一班,與母親花錢請來的一班對吹!引了許多村人圍著看。
姥姥的葬禮開始時,母親與二姐為響器的事反目了。母親怒衝衝地說:“誰讓你叫的?誰讓你叫的?一點兒話都不聽……”
二姐一聲不吭,以沉默相抗,那沉默裏含著強烈的倔強。姐夫縮縮地蹲在地上,更是不敢吭聲。
下葬的時候,二姐趴在姥姥的墳上哭得死去活來,許多人去拉,她都不起來……
當天夜裏,辦過喪宴後,母親沉著臉從兜裏掏出三十塊錢遞給二姐:“拿去吧。”二姐不接,說:“大姑,俺再窮,也是奶把俺養大的,寫班響器都不該麼?”眾親戚也勸道:“妮,拿住吧,你日子過得緊巴……”二姐還是不接。母親氣了,把錢摔在地上,站起就走。二姐默默地把錢拾起來,重又塞到我的兜裏,硬是沒有拿。
母親是很固執的人,這件事在她心裏留下了很深的裂痕。
她常常有意無意地在親戚麵前訴說二姐的不是,說她強。後來,二姐生孩子的時候,差人送來“喜麵”,可作為大姑的母親,竟沒有去!隻打發妹妹送去了禮物。這在很重麵子的母親來說,是很少有的事情。
妹妹回來時,母親問:“孩子胖麼?”
妹妹說:“胖。”
“你姐身體好麼?”
妹妹說:“臉蠟黃,可瘦。就那又下地幹活了。”
母親咬著牙說:“好得死吧!”
母親愣了一會兒,又差妹妹送去了一籃雞蛋。回來時,姐姐卻又回了一籃子紅柿。母親看見那紅柿就恨恨地罵道:“死妮子!”
此後,在母親與二姐之間,這種“精神仗”打了許多年,可母親似乎總也勝不了二姐。二姐一年四季都去給姥姥上墳。逢年過節,二姐總要割塊肉到姥姥的墳上去祭。燒一把黃紙,磕幾個頭,總是很認真地說:“奶,今兒過節哩,拾錢吧。”在那個沒有了親人的村子裏,姥姥的墳總是添得最大。
“center”六
我夜裏時常做夢,夢裏出現的總是那片灰蒙蒙的土地,土地上長著兩株黑色的穗兒。在夢中我知道,那穗兒就是二姐的眼睛。醒來後我又覺得可笑,也許是我的記憶聯想產生了錯誤。
記得童年時二姐曾帶我去掐“麥佬”,二姐說:“那黑穗穗兒就是麥佬。”於是我記住了麥佬,卻記不住二姐的眼睛……
二姐十年裏隻進過一趟城,那是我結婚的時候。
我是臘月裏結婚的。結婚時本應通知二姐,可母親說,二姐的日子過得艱難,人又撐得極大,別再讓她花錢了。於是就沒有通知二姐。
誰知,臘月二十三,就在我結婚的前一天,二姐竟來了。這是二姐出嫁後第一次進城串親戚。可以看出,二姐為進這趟城,曾經長時間地準備過。二姐是拉著架子車來的,車頭上擠擠地坐著三個孩子,車裏卻赫然放著一扇豬肉。聽姐夫說,得信兒晚了,來不及置辦什麼,二姐就連夜央人把辛辛苦苦喂了一年的肥豬殺了。二姐的禮太重了,重得叫母親無言。二姐站在母親麵前,笑著說:“大姑,我看你來了。”母親卻故意嗔著臉說:“看我幹啥,我還沒死哩,你別來看我。”二姐顯然沒聽見母親的話,就把孩子一個個扯到母親麵前,說:“叫姥姥。”三個孩子高高低低地在母親麵前排著,小臉紅撲撲的。孩子們全都穿著嶄新的藍布衣裳,連戴的帽子也是藍的,一色的斜紋藍,二姐和姐夫竟也穿著一身嶄新的藍。
這支藍色的小隊在接受母親的目光的“檢閱”。十年了,整整十年,二姐沒有進過一趟城。現在她來了,帶著一個藍色的小隊……這不由使人想起十年前二姐相親的那天晚上,來相親的姐夫也是穿的一身藍,然而那套“行頭”卻是借人家的,從上到下都是借的。這會兒二姐帶來了自家的“藍色”,那衣裳顯然是一塊布料剪出來的,一針一線都是二姐縫織的。為穿上這一身藍,二姐不知耗費了多少心血!
母親也被這宣言般的“藍色”鎮住了。她的手摩挲著孩子的頭,目光卻望著二姐。二姐依舊很瘦,顏色黃黃的,但精神很好,頭發梳得很整齊,臉上透著喜慶,隻是額頭上的皺紋太重了,一重一重的,鬢邊竟有了白發!那笑也很疲倦,是硬撐出來的。
母親把二姐拉到隔壁的房間裏,大聲說:“妮,別太撐了,別撐了!”
二姐說:“沒稱,自家用的,還用稱麼?”
母親罵道:“死妮子呀,死妮子!”
二姐笑了:“大姑,到鄉下住幾天吧。我喂了十幾隻母雞呢,天天給你打雞蛋……”
母親沒話說了,歎了口氣說:“多住幾天吧,好好養養身子。”
二姐說:“老大上學了,二年級,叫鋼蛋。老二叫鐵蛋,也快了。小三叫平安,可能吃呢……”
母親搖著頭說:“怎麼就聾成這樣呢?”
二姐一拍手說:“兄弟媳婦呢?得叫我看看新媳婦呀!”
母親大聲說:“還能不讓你看麼?明兒就來了。”
二姐說:“忙呢,俺趕黑還回去哩。”
母親發火了:“忙,忙,成天就你忙!忙就別來呀?!”
二姐笑笑,就又不吭了。
吃罷午飯,我把妻子叫來了。妻是城裏長大的女人,城裏長大的女人都有一種先天的優越。她進門是帶著笑的,但我看出那是一種敷衍的笑,笑得很勉強,沒有甜味。我介紹說:“這是鄉下來的二姐……”
妻點點頭,仍笑著,沒有話。她平時話很多,這會兒卻沒有話。她的目光巡視了“藍色小隊”,那優越就暗暗從眼裏溢出來。
是的,那藍斜紋布在城裏已不時興了,她看到的是很土氣的鄉下人。可她哪裏知道,那“藍色”是二姐十年辛勞的宣言哪!
二姐一向待人親熱,她跑上來拉住妻的手說:“多好啊,高挑挑的,多好!”
妻的鼻子卻微微地聳了一下,身子往後撐著,說:“你坐,你坐。”
二姐一點不覺,歡歡地說:“不忙。秋收了,麥種上了,光剩拉糞、撿煙這些零碎活兒了……”
妻子很勉強地說:“哦,哦……”
二姐說:“啥時到鄉下去玩玩,恁一塊去。我給恁擀豆麵條,烙柿餅饃饃吃。”
妻子又應付說:“哦,哦。”
二姐說:“不麻煩,一點兒也不麻煩。”
我暗暗地捅了妻子一下,希望她能待二姐熱情一些,二姐不是一般的親戚……然而,妻子卻突然貼近我的耳畔,悄悄說:“看見了麼,她身上有虱,在衣領上爬呢!”
我沒有吭聲。我裝著什麼都沒聽見的樣子,繼續跟二姐說話。一邊說話一邊逗小三玩,想借機轉移妻子的注意力。
可是,妻子卻以為我沒有聽見,那目光仍斜斜地望著二姐的衣領,一直跟蹤下去。片刻,她又一次貼近我的耳邊,急煎煎地小聲說:“她身上有虱!”
我狠狠瞪了妻子一眼,仍舊不吭。二姐是很要麵子的人,我不能讓二姐看出來。妻子沒下過鄉,不知道鄉下日月的艱辛,因此她很看重“虱子”,她不知道“虱子”是靠汗水來喂的。
城市女人的淺薄是無法想象的。妻子在我的暗示下雖然有所收斂,可她那遊來遊去的目光卻不由得依然停在二姐的衣領上,看那匹“虱子”的蠕動……
我站起來。我站起來擋住了她的視線,以免使二姐難堪。
可妻就像得了心病似的,也跟著站了起來,嘴一張一張的。我說:“你走吧。”
終於,出門之後,她還是忍不住地說:“她身上有虱!晚上別讓她在這兒住。”
我的頭“轟”地一下大了,我很想給她一巴掌,狠狠地給她一巴掌!我知道城市女人一向都用肉體的眼睛看人,而從來不會用心靈的眼睛去看人,因此城市女人的眼裏沒有溫情和體諒,更沒有厚道和寬容,隻有刻薄和挑剔。我不知道應該跟她說點什麼。我很想說說二姐送來的豬肉,可她不會理解,她不知道在鄉村裏一扇豬肉意味著什麼。我很想說說我的童年,告訴她我小時候就是很髒很髒的小髒孩,生滿虱子的小髒孩,那時,我的每一條衣縫都是二姐用牙咬過的,因為虱子太多……
可我什麼也沒說,對“城市”我無以訴說。妻的心不壞,可她不懂,永遠不懂。
二姐沒有參加第二天的婚宴。她堅持說:“家裏還忙呢。”執意要走。家裏人都勸她留下來,母親發了很大的脾氣!好說歹說,總算把三個孩子留下了,可她和姐夫還是走了。
晚上吃飯的時候,鋼蛋說:“俺媽說了,夜裏不叫喝湯(吃晚飯)。”
母親問:“為啥不叫喝湯(吃晚飯)?”
鋼蛋說:“鐵蛋、平安光尿床。媽說,城裏姥姥家的床幹淨,尿上了要打屁股!”
母親說:“吃吧,姥姥讓吃,尿上了也不打屁股。”
可三個孩子竟不肯吃,硬是餓了一晚上。氣得母親直罵!
後來聽街坊說,那晚二姐並沒有走,她和姐夫趁晚上的工夫掏糞去了。他們是拉著滿滿一車糞回去的。
“center”七
我懷戀鄉村裏的點心匣子,那種擺在鄉村集市上的馬糞紙做成的點心匣子。
在鄉村的集市上,每每會看到一群一群的鄉下女人蹲在那兒賣點心。那點心匣子有浸了油的,也有沒浸上油的,匣子上的封貼都很精彩。那時我自然就會想起二姐,就覺得二姐也在那兒蹲著,麵前擺著花花綠綠的點心匣子,等人來買。是的,我記住了鄉村裏的點心匣子,卻沒有記住二姐的臉。
鄉下人一般是不吃點心的,鄉下人的點心都是串親戚用的。
過節或逢會的時候,就見鄉人一群一群地提著點心來串親戚,那提來的點心必然是帶匣的。鄉下人買點心並不看重點心的質量,而是看匣子,隻要匣子上的封貼是新的,匣子沒油浸的痕跡,就買。買了還是串親戚用,沒有人吃,不舍得吃。親戚家送來的點心,就一直擱房梁上掛著。那點心或許放了一年,或許放了半載,待有了出門的時光就再送到親戚家去。也有的一送來就提到集市上賣了,賣的價自然很低,換一月的鹽錢。還有的就這麼一直串下去,點心匣子在一家一家的親戚中轉,轉到最後,又轉回來了,打開來看,點心早已風幹,就隻剩下了匣子。到了這時候,點心自然倒掉。匣子若還新,就還留著。在二姐家的房梁上就掛著這麼一串點心匣子,匣子旁邊是一個竹籃,竹籃裏放的是點心,竹籃外麵掛的是空匣子。匣子和點心分開放,是怕點心油了匣子。
二姐家的鋼蛋十五歲的時候,偷吃過竹籃裏的點心。那時他很好奇,很想嚐嚐點心是什麼滋味,就趁家裏沒人的時候偷偷爬到梁上,把竹籃裏的點心吃了。後來他說那點心是甜的,裏邊有小蟲兒,小蟲兒很香。
待二姐串親戚的時候卻發現點心沒有了。她先把匣子取下來,一隻隻擺好,然後再裝點心。可一取竹籃,就發現竹籃空了。
於是很火,親戚也不串了,把孩子一個個叫過來審。
鋼蛋說:“我沒有吃。”
鐵蛋說:“我沒有吃。”
平安也說:“我沒有吃。”
三個孩子都不承認,二姐就讓他們在當院裏跪下,老實說了才能站起來。二姐說那是一隻“氣死貓”籃子,“老鼠進不去,貓也夠不著,不是你們饞嘴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