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塊神聖的土地,是千百年來祖祖輩輩用辛勤的汗水澆透過不知多少遍的金色沃土。在這片廣袤的土地上,曾經留下了歲月流逝的艱難印痕和父輩們沉重的足跡。我們似乎還能聽到勤勞樸實的先輩們那粗獷的歌聲、驚天動地的呼喊和淒慘悲涼的呻吟。曆史在歲月中緩慢行進,這裏的農民一代接一代、一年接一年地踏著前人的足跡在艱難中蹣跚,用那大山一樣的脊梁和滿是繭子的大手,與命運抗爭;以堅忍不拔的意誌和頑強拚搏的精神,進行著執著的追求;用辛勤晶亮的汗水,譜寫著既輝煌又悲壯的燦爛篇章。

然而,這裏的的確確是一塊無比優越的形勝之地,並以它悠久的曆史、豐厚的文化內涵享有盛譽。它,就是八百裏秦川腹地的興平市。

興平古屬雍州,因古民族之一的犬戎族於渭河、涇河一帶放牧,在此聚居,故稱犬丘邑。周懿王時,為避免北方狁的騷擾和侵犯,把國都由鎬京遷到犬丘,改為廢犬。西漢時,又置茂陵、槐裏。唐景龍四年(710),唐中宗帶領王公大臣,在馬嵬南邊的百欽佩為西嫁吐蕃的金城公主設宴踐行,故又改槐裏縣為金城縣。“安史之亂”後,因駐紮在金城一帶的“興平軍”興唐平叛有功,又名金城為興平。20世紀末期,隨著經濟的快速發展,又撤縣設市,以求更大發展。

興平地理位置優越,屬古長安的西大門,絲綢之路的咽喉要道,更是曆代兵家必爭之地。境內地勢平坦,土質金黃,是三秦大地少有的無山縣之一,也是周代懿王、雍王章邯、後秦姚興建都之地。人傑地靈,文化繁榮,恰如嵌鑲在八百裏秦川上的一顆珍珠。三國名將馬超、東漢舍子保國的孔奮、“馬革裹屍”的名將馬援、絳帳授教的通儒馬融、清代著名農學家楊雙山等人都是興平人。大哲學家董仲舒、史聖司馬遷、大文學家司馬相如也都曾遷居這裏。著名的女史學家班昭還是興平邑人曹世叔的媳婦,死後埋葬於興平大姑村,大姑塚至今還在,清代光緒年間又鑄大鍾一鼎。興平又是文物古跡大縣,漢武帝劉徹茂陵、唐楊貴妃墓、老子黃山宮、孔聖文廟、二十四孝之一的丁蘭墓、青年將領霍去病墓等,都享有很高的知名度。新中國成立以來,特別是改革開放以來,興平更是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各項事業蓬勃發展,各類人才層出不窮,現代工業的崛起更成為興平市的一個亮點。

在興平這塊風水寶地的北塬上,有個盛名遠播的古鎮——店張,在20世紀90年代,出現了一位名揚全省、譽滿西北的人物,一位平凡而又不平凡的當代著名鄉鎮企業家,他就是張文遠。

店張東接鹹陽,西銜禮泉,南接縣城,是興平、秦都、禮泉三縣(區)交會之地。勢控北向要隘,扼平涼、蘭州西去之徑。據民間傳說,店張古鎮原稱“底兆驛”,因該地處西漢王朝豆廣國陵墓下方而得名。古代稱陵墓的下端為“底”,上端為“兆”,古曰“底兆驛”。唐玄宗後期在店張建起了長安通往西域的第一個驛站,由此漸居商民,初開市井,遂為集鎮。清雍正時期,因設店鋪,供旅人歇足住宿,故改名為店張驛。

店張驛是興平古老的四大名鎮之一,商貿宏開,集市繁榮。每月古曆三、七、十集會,每到這天,上集趕會者絡繹不絕。又在每年臘月初八起會,直到大年三十。臘八會期間,戲台高聳,鑼鼓喧天,秦聲悠揚,商鋪林立。整個集市人山人海,熱鬧非凡。加上商貿繁榮,購銷兩旺,物資廣集,滿目琳琅,惹得山西、河南、甘肅等省的商貿業人士競相趕來,促進了店張古鎮的經濟發展。

張文遠就出生在這塊古老而又輝煌、由落後貧窮到發達興旺的土地上的店張尚誌村。

1945年,張文遠出生在一個貧苦的農民家庭,有兩姐兩妹,他排行老三,是張家唯一的男孩。大姐鳳英,二姐玉蓮,大妹鳳霞,小妹文英,均以農為本,無甚文化。然紡線織布、縫衣刺繡、種地務棉、拉車耕耘,無所不能。特別是二姐玉蓮,賢惠勤儉,淑質貞亮,但卻天時乖張,天不與壽,多災多難,令人惋惜,這是後話,且按下不表。父親張誌俊,生於1911年,是一個老老實實、膽小怕事、隻知農桑的莊稼漢。他像眾多的中國農民一樣,經曆風霜雨露之苦,卻始終未能使家業振興,在軟弱、貧窮、苦難與無為中度過了自己坎坷的一生。正是由於痛心於父親的懦弱和無為,從小激發了張文遠自立自強、敢作敢為的個性與誌向。

張誌俊膽小怕事、懦弱優柔,在尚誌村是出了名的。這位老實巴交的農民不知是繼承了先輩們誠實做人的傳統美德,或是天生的鳳毛雞膽,抑或是現實生活使他變得與世無爭,反正經常忍讓吃虧成了他的“亮點”,受到他人的欺侮而忍氣吞聲成了全家的恥辱。尚誌村200多戶人家,1000多人,雖說村子不大,人口不多,但麻雀雖小,五髒俱全。小小村莊,啥人沒有?雖然絕大多數人都繼承了先輩們那種憨厚、誠實、勤勞、禮讓的美德,也不乏仁義君子和城府很深的明哲之士。但龍生九子,各有不同。故而村裏也有一些心胸狹窄、見識短淺、遊手好閑、不務正業和無事生非、唯恐天下不亂之徒。而張誌俊就是在這種極為複雜的現實生活中,可憐巴巴、戰戰兢兢地掙紮著,喘息著。

說他膽小怕事,並非虛構。他家院落裏有一棵祖上傳下來的椿樹,直徑二尺,端溜溜的如青竹挺拔,且根深葉茂,頂天立地,有一種氣貫長虹之勢。這是祖上留下的唯一的值錢的財產,全家人都非常珍惜和愛護這棵椿樹。但因家窮,又急需用錢,經老兩口再三商量,隻好忍痛割愛,便伐了這棵椿樹。但伐是伐了,張誌俊就是不敢套車拉到店張鎮上去賣。文遠的母親催了多次,並生氣地說:

“咱家等錢急用呢,為啥伐了樹不賣?”

不料張誌俊訥訥了半天,竟然畏怯怯地說:

“我,我不敢。”

文遠的母親一聽,一下子氣得臉色蠟黃,說:“賣咱家的樹呢,又不是偷的,你怕啥?你這麼膽小怕事,還像個男子漢嗎?”

“我,我怕牲口驚了撞了人。”

文遠的母親悲哀地歎了一聲,又氣憤又無可奈何地長歎一聲:“你真是窩囊透頂了!”

沒有辦法,第二天,文遠的母親借了大車套了牲口,請人幫忙把椿樹裝到車上,拉到店張鎮的集上賣了。

他家有塊地,坑窪不平,為了避免有人在地裏起土,張誌俊就按當地習俗,用白灰圈了邊界,撒了一道白線,以示禁止拉土。但因他平時軟弱可欺,他有個堂兄,不但沒有把那道白線放在眼裏,而且對他也不屑一顧,經常明目張膽地在地裏挖土拉土。張誌俊看在眼裏,怕在心裏,不敢去問,更不敢阻擋,還膽怯地老是避著這個堂兄。按說,忍字頭上一把刀,忍就忍了。不料有一天,那位堂兄不知道是聽了村裏哪個“酸黃瓜”長舌頭的挑撥,還是存心鬧事,反而連跳帶蹦地大罵誌俊。正是早飯時候,緊鄰對門的鄉黨們都習慣地圪蹴在一塊兒吃飯,名曰“老碗會”。這個堂兄竟然當著許多鄉黨的麵,端著一老碗稀糝子向張誌俊頭上擲去。誌俊不曾提防,頓時頭上鮮血直流。眾人慌了手腳,且有幾位剛直之士,厲聲指責那位無理取鬧、出手傷人的堂兄。而張誌俊卻手捂傷口,疼得吸著冷氣,不住地“哎喲”,話都不敢說出一句。但堂兄並不就此罷休,依然三撲兩躍地要打誌俊,多虧鄉黨們連說帶勸,誌俊方才脫險。

張誌俊雖然軟弱,但卻非常儉樸。平時省吃儉用,節衣縮食,好歹攢了一點麥子。這年快要過年時,一天晌午,天氣很冷,呼嘯的西北風橫衝直撞,卷起了漫天黃土。落光了葉子的樹枝,被冷風吹得前仰後合,發出一陣陣淒涼的呻吟。幾隻狗臥在牆腳,蜷縮著身子,被凍得瑟瑟發抖。就在這時,誌俊的一個親戚穿著破舊的粗布棉衣,腰裏纏著一條灰色的土布腰帶,頭戴一頂油漬漬、髒兮兮的火車頭絨帽,腋下夾著一條口袋,徑直走進門來。誌俊見了這位不速之客,情知不好,心裏不免叫苦。因為這個親戚三番五次地“借”糧“借”錢,都成了劉備借荊州,隻借不還。而且誌俊家也是個緊巴日子,哪裏經得起再三討要,便惶恐地問道:

“你,你來了,有啥事呢?”

“鍋揭不開了。”這個親戚不遮不掩、直截了當地說,“再借二鬥糧食,明年忙罷就還。”

“這……”誌俊是個好人,既不好拒絕,又不會說謊,訥訥了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

這個親戚能找誌俊,自然對誌俊非常了解,登時板起臉來,說:“咋?不認我這個親戚了?不給我拉倒!誰離不開誰呀?”說罷就轉過身來,裝作要走的架勢。誌俊見狀,自己倒先慌了,連忙說道:

“走,走啥呢,我是說,我的糧食也緊巴……你既然來了,就……”

親戚連忙順梯下樓,笑了笑說:“我知道你不是那號絕情的人,外人不認還能不認親戚。”

就這樣,張誌俊隻好忍痛割愛。噙著淚花,顫抖著兩隻粗糙的繭手,給這個親戚裝了鬥半麥子。當這個親戚揚長而去後,張誌俊兩手抱頭,靠牆蹲著哭了。

在國家對糧食實行統購統銷政策時期,有個村幹部怕國家統購的糧價便宜,打算把家裏的糧食存著,一來可以等糧食漲價,二來還可以賣黑市。這天,他用架子車拉了兩口袋麥子,向張誌俊家走來,誌俊見狀,很覺詫異,就向這個幹部問道:

“老夥,你拉這幹啥?”

這個村幹部笑了笑,一邊把糧食抱進大門,一邊說道:“我準備換房呢,糧食沒處放。我知道你是個好人,為人實在,就把糧食拉來,先放在這兒,你想吃就吃,反正我暫時也用不上。”

張誌俊的腦子裏真沒有多少渠渠道道,便信以為真,還幫著幹部把糧食抬了進來。他覺得,村幹部能把糧食放在他家,是看得起他,是對他的信任,還真有點光榮的感覺。

“那就稱稱吧。”誌俊忙說。

“稱啥呢,誰跟誰呀!”

不出這個村幹部所料,僅僅過一年,糧食開始緊張,糧價猛漲。這天,那個頗具遠見的村幹部又來了。

“來了?”誌俊忙遞過一隻小凳子。

村幹部笑嘻嘻地點點頭。坐下後,又接過張誌俊遞過來的旱煙包。裝了煙,點著吸了一口,瞥了誌俊一眼說:

“誌俊,我今兒個過來,想要我去年放在你這兒的那兩口袋麥呢。”

自從誌俊答應村幹部的要求後,文遠媽便覺得事有蹊蹺。她想,人家為啥要把糧食放在咱家呢?說是換房,也不過隻修葺了一間廂房,未必就沒有放糧食的地方。再說,人家也有五六家堂兄堂弟,不比誌俊親近?於是就提醒誌俊,多點心眼,不要上當。誌俊覺得妻子說的有理,就叫村裏一位名叫三娃的人,同麵過了秤,共是238斤,還記在牆上。

因為誌俊早有思想準備,打算隨要隨還,今天聽了村幹部的話,二話沒說,就要起身裝糧。不料卻被那個村幹部攔住了。

“甭忙。”幹部吐了一口濃濃的煙霧,差點噴在誌俊的臉上。他不慌不忙地說:“誌俊,糧嘛,我還有呢。所以,糧,我不要了。”

“不要了?”誌俊驚得瞪大了眼睛,望著麵前這個粗黑的村官,不知是喜是憂、是福是禍。“那咋行!我咋能白要你的糧食呢!”說著連連擺手。

“我不是那個意思,”村幹部笑笑,“我是要錢呢。”

“啊!”誌俊一聽,一下子愣了。他實在想不到這個幹部有此高謀遠略。

村幹部並不在乎張誌俊的神色變化,因為他早就料到誌俊的這種變化是一定難看的。“兩口袋糧食,一共是258斤。咱倆關係不錯,總不能讓你吃虧,就比市場價格低二分錢吧。”

“這,這……”張誌俊急得臉紅脖子粗,結結巴巴地說,“明明是238斤,咋成了258斤?你自己把糧食拉來的,當時又沒說賣,咋能這麼弄呢!”

“咦!你吃糧悶食、過河拆橋呀!”幹部馬上瞪起眼來,“你打聽打聽,世上有白送人家糧食的傻熊笨種嗎?一共258斤。我當時就給你交代清楚了。我還再三說,你要不信,咱同麵再過秤,你說過稱啥呢,誰跟誰呀,我還信不過你。是你說的吧?”

張誌俊一急,脖子上的青筋就暴了起來,說:“不,不……是你說的。”

“當然不是我說的。”村幹部到底是村幹部,見多識廣,挺會隨機應變。

“不,不……不是我說的!”張誌俊終於說清了意思。“而且,我還和三娃同麵過過秤,斤兩還在牆上劃著呢。”

村幹部鎮靜自如、不亂方寸,說:“那是你自己記的數兒,有誰證明呢?”

“三娃,有三娃證明。”

“那你把三娃叫來。”

“行!”誌俊忙叫女兒叫來三娃,當麵一問,三娃摸著腦袋,看著兩人,滿臉通紅,結巴著說:“事都過去一年了,誰還能記清呢。”說罷嘿嘿一笑,急忙抽身溜了,氣得誌俊直翻白眼,卻一籌莫展。

結果,張誌俊自認倒黴,東借西湊,求神拜佛,好不容易還了這筆冤枉債。這時,張文遠已經十歲,在他幼小的心靈上,深深銘刻著這樁恥辱,他深深為父親的懦弱無為所惋惜、所痛苦。一天,他見了那個幹部,咬牙切齒地說:“咱走著瞧!”

張誌俊兄弟姐妹四人,誌俊排行老二。一天,誌俊帶著兒子文遠,一起到文遠的大姑家走親戚,正好一個表弟也走親戚。由於他平時太窩囊、太懦弱、太老實的緣故,連這位親姐姐也看不起他。那天,姐姐把表弟叫到廚房,炒了一盤油漬漬、黃澄澄的雞蛋。那時候誰能吃上這麼昂貴噴香的炒雞蛋,比現在的生猛海鮮還強出十倍八倍。事有湊巧,當表弟在廚房正吃得津津有味時,偏偏誌俊來廚房舀水,便意外地發現了這個秘密,弄得姐姐和表弟都十分尷尬。誌俊回來後,不住地唉聲歎氣。文遠媽見狀,便再三追問,老實巴交的誌俊便說了這件事情的經過,立刻引起了文遠媽的不滿。後來文遠也知道了這件事情,更是憤憤不平,便把這件事情永遠地留在了他那幼小的心靈深處。他覺得別人看不起他的父親倒也情有可原,可是連親姑也把她的倆弟弟區別對待,可見人情冷暖、世態炎涼之一斑了。年紀尚小的張文遠或許還不懂得人格意義,卻也十分傷心。但禍福相倚,這件生活瑣事卻激發了張文遠的誌氣。他暗下決心,活,就得活出個人樣來,別叫人瞧不起!

由於張誌俊既懦弱,又貧窮,連自己的至親都像避瘟疫似的躲避著他。初級社時候,文遠的母親不幸患上腦中風,一天,張誌俊去大盤寺燒香許願,求神拜佛,希望妻子的病情盡快好轉。走出大盤寺沒有多遠,天已黑了。要趕回店張,實在太遠,便打算在嶽父家歇息一晚。因為大盤寺離嶽父家很近,又是至親。主意已定,就向嶽父家走去。到了那兒,既沒人理他,更沒人讓他進門。他又乏又累,又饑又渴。眼看天已黑了,無處落腳,不由暗自著急,也不由傷感起來。正當他為難傷心之際,嶽父家的一個侄子給生產隊加班,領了幾個油餅,便給張誌俊吃了,安排他睡在飼養室裏。當他熄燈躺下之後,蒙上被子,又傷心地哭了。他實在弄不明白,嶽父一家怎麼會是這樣。

1961年,正是經濟困難時期,但人們的精神狀態卻出奇的飽滿,情緒非常高漲。盡管腹中空空,滿麵菜色,但幹起活來,卻如生龍活虎一般,爭先恐後,如火如荼。那時,化學肥料還沒有被農民真心接受,主要肥源除了牲口圈糞外,就隻靠換陳牆老房和玉米稈漚肥了。每到農曆二三月,生產大隊的高音喇叭就整天震天動地的喊著搜肥施肥,號召掀起搜肥施肥新高潮。幾年下來,陳牆老房換完了,三年五年的牆也放了,房也拆了,完全是一種黃土搬家、勞民傷財的形式主義。婦女一天三晌拉著架子車,把牆土房土拉到地裏,又把黃土從壕裏拉回村裏。累得婦女們汗流浹背,疲憊不堪。有順口溜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