槽上拴的大黃牛,
架子車套的剪頭發……
張誌俊家緊靠村子城牆,隊上要搜肥放牆,並一塊兒拆了他家的老房,又叫他挪了莊基,把房蓋到村東。軟弱可欺的張誌俊哪敢說個“不”字?結果房拆了,牆放了,雖說蓋了房,瓦卻幹擺著,圍牆也不打。每逢吹風下雨,房上的瓦片便哐啷哐啷地響,屋外下大雨,層內下小雨,沒法做飯,沒法睡覺。他找隊長,總說太忙,今天推明天,明天推後天,根本就沒把他家的事當回事。催緊了,隊長便瞪起眼睛,厲聲厲色地說:
“你這人也太自私了!隊上忙得跟鬼吹火一樣,你不顧集體,隻顧個人,還算個社員嗎?你先回去,等幾天我再派人給你瓦房。”
文遠媽氣憤不過,又找隊長,說:“你說我們隻顧個人,不顧集體,房都拆了一個多月,新房還沒蓋好,隊上換了那麼多房,有這先例嗎?你隻管拆社員的住房,不管蓋房,就是大公無私了?我問你,去年換你家的老房時,隨拆換蓋,一天也沒耽擱,這是不是光顧集體,後顧個人了?我看你對別人上的是馬列主義,對自己用的是自由主義,說的一套,做的一套,得是我們好欺負嗎?”文遠媽畢竟有些個性,有些棱角,也有些陽剛之氣。加上嘴巴利索,話帶鋒芒,說得隊長半晌答不上話來。
但是,隊長畢竟是隊長,算得一路諸侯。因為全隊40多家的經濟大權就掌握在他手裏。而且他天天派活,輕活重活由他一錘定音。所以他整天指手畫腳,盛氣淩人,隻有他指責別人的權力,哪裏受過別人的指責!聽了文遠媽的話,愣了半天之後,突然兩眼一瞪,指著文遠媽吼道:
“去年是去年,今年是今年,今年還能用上老皇曆嗎?有意見就到大隊、公社告我去。告倒了,算你行;告不倒,你娃還在我手裏攥著!說的好了,給你瓦房;說的不好,你就叫花子要飯,立在門外等著吧!”說罷頭也不回地走了。
文遠媽非常氣憤,卻又束手無策。加上去店張鎮灌醋,被小偷割了包,偷走了20元錢,一時又急又氣,登時腦溢血突發,病倒在床。又東借西借地湊了點錢,送到醫院,打了針,吃了藥,見病情稍稍穩定下來,就急忙出院回家,在家靜養。
當時家家困難,常常斷炊,人們都在艱難與饑餓中掙紮。文遠的兩個妹妹,一個八歲,一個四歲,經常天不明起來,提上笪籠,到地裏拾雁糞、牲口糞,曬幹點炕燒火。圓圓的小臉凍得發青。兩手腫得老厚,還裂著許多口子。父親原本身體虛弱多病,加上又氣又累,生活壓力太大,咋也撐不起這個窮苦的家庭,便也病倒了。
家裏沒有勞力,直接關係一家大小的吃飯問題。因為隊上實行的分配方案是“勞六人四”。所有分糧、分菜、分紅,全是這個法則。勞力強的人家,不僅分得多,而且理直氣壯,對勞弱戶非常歧視,說勞弱戶靠他們出力流汗養活呢。所以,凡是勞弱戶都得忍氣吞聲,夾著尾巴做人。麵對這種現實,正在上初中的張文遠便毅然決然地輟學回家,當時年僅15歲。
命運多蹇的張文遠,從小就多災多難。一歲多時,他剛剛學會了走路,突然之間,卻兩腿癱瘓。張誌俊急了,便把兒子抱到禮泉縣的舅家。舅父見狀,也隻歎了一聲,不但沒有想方設法搶救,給娃治病,卻搖著頭說,這娃殘廢了,幹脆舍了算了。還是文遠媽有主見,一氣之下,抱著文遠回到尚誌,又求爺拜佛,東借西湊,給娃治病。由於抓得及時,又鍥而不舍,便出現奇跡——文遠的病漸漸好了,直到完全恢複。
文遠長到6歲的時候,突然一口牙齒盡皆脫落,吃飯隻能喝稀湯,多虧母親和他姐姐整天給他嚼饃,一口一口地喂他,方才渡過了這個險關。10歲時,雙目又突然失明,這下又嚇壞了母親,便急忙把小文遠送到鹹陽鳳凰醫院診治。醫生用小刀刮他的眼睛(大約是角膜翳),弄得鮮血直流,痛得文遠連哭帶鬧。做完手術,那位醫生拍著文遠的頭說:
“這孩子性格好倔呀。”
張文遠從學校回來務農,因為是個中學生,算得村裏的“知識分子”,就當了記工員。這記工員官職雖小,好歹也是隊上的幹部。而且這記工員筆下所記的分,是有“法律”保證的。不管你是“皇親國戚”、“五王八侯”,天天晚上就得在張文遠的筆下畫渠渠,見結果。加上張文遠雖然年齡不大,卻敢作敢為,有點陽剛之氣,腦子清楚,說話利落,連隊長也怕他三分。
這天,他跑到隊長家裏,不亢不卑,先禮後兵,說:“叔,娃今兒個尋你,如有冒犯,就請原諒。”他雖然麵帶笑容,但那兩隻不大的眼睛卻閃爍著清峻的光芒。
隊長見他話中有話,目光犀利,口氣硬朗,知道來者不善,便冷冷地說:“啥事嘛,還撂文呢!”話裏也帶著幾分諷刺的味道。
“隊上把我家的房拆了,把牆土肥上了地,蓋的房咋還把瓦幹擺著?”他口齒伶俐地說。
隊長瞥了他一眼,一邊裝著旱煙,一邊說道:“隊上的活路太多,整天忙得賊攆似的,沒有顧上。”語氣也是硬邦邦的。
“我調查了,咱們生產隊換了八家的房,都瓦得好好的,都有時間顧上,唯獨我家就沒工夫顧上,你說這話似乎少點根據。”話裏也蘊藏著明顯的挑戰性。
這一說,把隊長一下子問住了。因為張文遠的話有根有據,不容置疑。但是,隊長畢竟是隊長。而且,這位隊長雖然沒有文化,連自己的名字也不會寫,但他腦子聰明,經驗豐富,是全村有名的能員上將,簡直能給蚊子做絕育手術。正是由於這點,深知“欺老莫欺小,欺小不得了”和“後生可畏”的道理。又見這小家夥伶牙俐嘴,說話有棱有角,對人不亢不卑,神情自若,反應很快,又是“知識分子”,將來必定是村上的人物尖子。如此大有前途的人物,將來生產隊、大隊的大權,定然非他莫屬。這麼一想,便哈哈大笑,說:
“哈哈!你個碎崽娃子今兒個向叔興師問罪來了?明說呢,不是叔怕你,我前天就計劃了,再盤三天土,第四天就給你家瓦房。你今天來興師問罪,我還不管了!”
張文遠人小心靈,早就摸透了隊長的內心活動,知道他是為了麵子,故意敲山震虎,便嘻嘻一笑,說:
“叔,我就盼你不管呢。不管隊上的事,就是不想當這隊長了。如果我要占了你的位子,可甭恨我奪權呀!”
這句話一下子捅在了隊長的要害處。但隊長不愧是隊長,哈哈一笑,說:“你小子是個人才,再過兩年,不用你奪,叔就主動讓賢呢。”
第二天早上,五輛架子車就給文遠家門前拉土,張誌俊兩口又激動,又詫異。心想:這日頭還真有從西邊出來的一天呢。
不一會兒,隊長來了,見了誌俊,說:“誌俊,你和三牛絞水,趕緊泡泥。”
誌俊激動地連連點頭,忙給隊長遞過煙包。不料隊長一推,說:“誰吃你那馬糞葉子。”說著竟然遞上自己的煙包,“給,吃哥的,西路葉子,又香又綿。”
中午瓦房時,隊長又來了。文遠媽連忙遞煙倒水,拎過一隻小凳子,用袖子擦了擦,說:“隊長,你坐。”
隊長坐下後,一邊抽煙,一邊給和泥的社員叮嚀道:“多搭一點麥草,別他娘的拉肚子似的亂灑。”
文遠媽又端來一杯茶水,遞給隊長說:“隊長,我說呢,你真是個好人。前一陣心裏著急,找了你多次,說話也不注意,你可千萬莫往心裏去呀!”
隊長嘿嘿一笑,陰陽怪氣地兩眼一擠,說:“不是我這人好,而是你兒子比你老漢強得多。”
張文遠的母親寧秀珍,1913年生於禮泉縣舊縣寧村。幼年喪母,經常受到繼母的虐待,6歲時,就被逼著學紡線。因為個子太小,就坐在一隻小烏凳上。
紡線織布,是興平一帶婦女們的特長之一。紡線看似簡單,其實卻難,確實是一門傳統的手工技術。紡線時,要在右手搖紡車的同時,紡車連轉三圈,捏著棉花撚子的左手便隨著紡車的旋轉,緩緩抽出二尺多長的細線。在完成這個過程之後,右手又反方向轉上半圈,同時左手一樣,往前一伸,在刹那之間,把長長的細線便自動纏在鐵錠上,上揚下落。整個過程需要身腰扭動配合,如一組優美的舞蹈。而且,棉線要求又細又勻、又光又好,這樣,織出來的布才又密又光又結實。所以,真要紡出好線來,也真不容易。
秀珍開始學著紡線時,由於左右手配合不好,不是線斷,就是鐵錠脫落,抽出的棉線時粗時細,很不均勻,這是紡線的大忌。每逢繼母發現,不是揪住她的頭發打罵,就是擰她的胳膊,擰她的脊背,或是擰她的耳朵。有次竟然把秀珍的左耳朵撕了一個小口子,疼得秀珍娘呀娘呀地大聲哀叫。父親見了,也不好阻攔,有時傷心歎氣,有時還幫著繼母大罵秀珍。
這天寧秀珍正在學著紡線,由於棉線一連斷了三次,早就站在秀珍背後監視的繼母看在眼裏,就狠狠地一腳向秀珍坐著的小凳子踢去,秀珍沒有提防,一下跌倒在地,額角碰在紡車上,頓時鮮血直流,疼得哇哇大哭。繼母不但不管,反而又在秀珍身上踢了幾腳,並且破口大罵:“都6歲的人了,還不會紡線,豬都比你強十倍!”父親在旁見了,實在不忍,過來說道:“算了算了,她還小啊!”抱起秀珍,貼藥去了。但背後卻立刻傳來了繼母刺耳的罵聲:
“還小?長老了就不小了?啥種子出的啥苗子,都是些啥貨!”
父親也不敢回話,忍氣吞聲走了。
古人雲:“福兮禍之所伏,禍兮福之所倚”,確是如此。寧秀珍雖然受盡了繼母的折磨,但卻學會了許多女工。她紡線織布,裁衣刺繡,做飯剪紙,無一不精。更為值得慶幸的是,她在繼母長期的折磨和虐待下,漸漸養成了一種剛強倔強的性格。12歲那年冬天,繼母要她連夜紡線,不到雞叫不準睡覺。她紡了一天線,又熬了半夜,實在累得睜不開眼睛,便睡覺去了。繼母一覺醒來,見秀珍睡著了,不容分說,提起炕磚就砸。秀珍“哎喲”一聲驚醒,睜眼一看,繼母披頭散發,氣勢洶洶,像餓虎一樣向她撲來。伸手就要撕她的耳朵。嚇得她心裏發怵。人常說,兔子急了也咬人呢。秀珍見狀,又急又氣又怕,更有些憤怒。她忽地跳下炕,順手搶過燒炕的灰耙,雙目怒睜,大喊一聲:
“你再打個樣子!”
繼母一下子被震住了。她清楚地看到,秀珍那雙明亮的眸子,閃爍著一道森嚴的寒光。小小的臉龐,變得鐵青。拿著灰耙的雙手,青筋暴起,索索發抖。繼母在這種威嚴的氣氛中,不知是由於膽怯,還是由於天氣寒冷,渾身便不自覺地顫抖起來。這時,她方才意識到秀珍已經長大成人了,不僅有了自衛能力,也不像以前那樣任人宰割了。
在這種強硬與強硬的對峙下,在憤怒與憤怒的強烈撞擊中,是父親一耳光扇過來,為繼母的麵子端來了下台的梯子。但那一耳光的力度很大,印象極深,整整一生都銘記在秀珍的心裏。
寧秀珍在這種冷酷的家庭環境中生活,沒有母愛,沒有溫暖,天天超負荷的勞動幾乎使她精疲力竭,但卻培養了她那種堅強的性格特征。同時,繼母的絕情與虐待,也使小小年紀的秀珍對親情、善良、友情與溫暖更加渴慕與向往。她非常羨慕別人家的孩子盡情享受那種甜蜜的溫情與母愛,羨慕別人家庭那種歡樂的氣氛和無比溫馨的環境。所以,她隻得在家庭以外尋求友誼和人際的和諧。因此,村裏不論誰家要娶媳婦,或是逢年過節,有人請她剪窗花、做女工,她都樂意幫忙。大夥有說有笑,無拘無束,她在這種環境中方才體味到真正人生的樂趣。對於既生她養她又冷淡她、折磨她的家庭,有一種痛苦與怨悔交織在一起的感受。
出嫁以後,她原以為能夠跳出這種令人感到壓抑、感到窒息甚至感到有些怯懼的家庭環境,但卻沒有想到,張誌俊家庭的情況,盡管沒了折磨與虐待那種痛苦,可丈夫的懦弱,家庭的極度貧窮,又使她陷入到另一種痛苦之中。特別令她感到無地自容的是娘家人壓根看不起張誌俊,看不起這個家裏的任何一員,並像躲避瘟疫似的躲避,隻怕跟上女家受累。開始,她每逢回娘家時,沒錢就借,也要為父親、繼母買點紅糖呀、水果呀、點心呀之類的禮品。她雖然和這個家庭的大小人感情平平,但父親、繼母畢竟是高堂在上,不能不盡孝道。可是,她每到娘家大人小孩都是不冷不熱,打個招呼,擰身就忙他們的去了。丟下秀珍一個人,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走也不好,守也不好,十分尷尬。特別是和誌俊同去,人家更是冷臉白眼,連個“坐”字也沒有。漸漸地,秀珍也就心灰意冷,走得少了。
對她和文遠刺激最大、傷害最深的是1961年那年,因為隊上蓋房的事和被小偷偷了工錢的事,秀珍一氣,熱血上衝,患了腦溢血。經過及時搶救,方才逐漸好轉。大病初愈,很想去娘家看看。病中思親,人之常情。她叫文遠拉架子車,鋪了褥子,拉上她向娘家走去。寧村是個南北街道,去娘家必從南頭進村。時值陰曆三月,豔陽高照,春風和煦,菜花和槐花先後開放,到處芳香撲鼻,沁人心脾。進了村子,一群婦女正在娘家門前的空地上紡線,嘰嘰喳喳,嘻嘻哈哈,有說有笑,好不熱鬧。但是,當她們看見張文遠拉著母親走來,以為寧秀珍重病在身,不是來此常住養病,就是借糧借錢,眨眼之間,一哄而散,隻留下五六輛紡車。寧秀珍見狀,心裏一酸,刷地流下淚來。小小年紀的張文遠,登時氣得兩眼冒火,向母親說道:
“媽,咱不進去了,回!”
寧秀珍一來傷心,二來也氣憤不過,就對文遠說道:“回就回。這親戚不走了!”
這件事情在文遠的心裏折騰了好久。如果說一哄而散的婦女是外人倒也罷了,但是他清楚地看到這群婦女中,就有兩個是舅家的人,是他的親戚。真是窮在街頭無人問,富在深山有遠親啊!此時此刻,張文遠不僅十分傷心,而且在傷感的同時又有些憤然。他雖然年紀尚小,在許多事情上還很稚嫩,但畢竟是個有些文化的小青年、具有一定獨立思考力的初中學生,加之自小聰穎,對於這種明顯的冷漠和疏遠,還是看得一清二楚的。
當然,去舅家這件事情雖覺傷心,但對張文遠來說,也是人生路上的一次大省悟,他認識到窮的可怕,窮的悲哀,窮的痛苦。然而,窮則思變。這個“窮”字便在他幼小的心靈裏萌發了一種可貴的激情和動力,給他一種反擊的精神和拚搏的勇氣。因為“窮”字,上麵是個“穴”字,古人多以洞穴為家,下麵是個“躬”字,躬者,躬身力作也。隻要努力,隻要奮鬥,總有改變狀況的一天!窮,既令他悲哀,又令他痛恨,卻又給他無窮的競爭力,給他增添了攻艱克難、勇於進取的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