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盡貧窮折磨的張文遠,從小便養成了節衣縮食、勤勞儉樸的生活作風,不僅如此,更增添了他積極上進、自立自強的信念。在初中上學時,每月領三塊錢的助學金,自己除了在灶上買碗稀飯外,還要千方百計省點錢為家裏買鹽灌醋。人常說,窮人的孩子早當家。張文遠從初中輟學回家,便逐漸成為支撐全家生活的中流砥柱。

1960年至1962年國家三年困難時期,興平和全國各地一樣,民生艱困,家無隔宿之糧;經濟拮據,手無買鹽之資。每年隻有在夏收時期,跟著碌碡吃幾天白麵,平時便過著“瓜菜代”的日子。除了國家給點返銷糧,全靠各家自己設法解決口糧。有勞力的人家,就出外背糧;沒有勞力的人家,就隻好挖野菜、弄油渣、吃麥皮充饑。還有用麥草澱粉充當飯食的。順口溜說:

麥秸澱粉能烙饃,

烙到鍋裏翻不過。

三翻兩翻手烙破,

眼淚汪汪肚子餓。

這時,張文遠的兩個姐姐已經出嫁,父母多病,兩個妹妹年齡尚小,一家人的生活重擔自然就落在他的肩上。由於口糧奇缺,人民公社的大食堂裏,一天三頓也隻能熬些稀糝子。各家從食堂把稀糝子領回去,再加水燒開,下些野菜,這才狼吞虎咽地吃起來。一年四季,很少見上一點油花花。有的家庭孩子多,大人就忍饑受餓,先讓孩子們吃,剩下了好歹吃點,剩不下就隻有硬餓。餓急了,就去喝水充饑。張文遠從學校回來,家裏添了勞力,雖然好點,但還免不了經常挨餓。加上父母有病,身體虛弱,別說營養,吃也吃不飽肚子。致使身體一日不如一日。這天,文遠向母親說:

“媽,你把咱家的舊衣服拾掇一下,洗淨,再弄點土布,我給咱到甘肅換糧去。”

“你……不行!”母親望著稚氣十足的文遠,不放心地說,“你才十幾歲,到甘肅背糧,來回幾百裏,又人生地不熟,你一個碎娃,我放心不下。”

張文遠哭了,說:“你盡管放心好了。我雖然隻有十幾歲,可我長得人高馬大的,一身的力氣,甭說去甘肅,就是天涯海角我也不怕。再說呢,咱要是再不尋些糧回來,你和我大吃不上飯,哪裏撐得住呢?”他已經意識到自己肩上擔子的分量。

聽文遠這麼一說,母親方才意識到文遠真的長大了,成了虎虎實實的小夥子。而且,文遠在平時就有一種敢作敢為的魄力和勇氣。再說,家裏真要斷炊,如何是好?她雖然有些擔心,還是默許了。

文遠媽用僅有的一點玉米麵,摻了些玉米糝子,連夜給兒子烙了20多個“狗舌頭”(一種形狀像狗舌頭的雜麵餅子),並放了鹽,添了味道。又準備了十多件舊衣服,幾丈土布,一同包好。又從幾家借了點錢,遞給文遠,千叮嚀萬囑咐地說道:

“娃呀,本不該讓你出門,可真要斷炊,那時就遲了。你一人在外,千萬要小心,凡事都要多長個心眼。出門三輩低,嘴學甜些。能換下糧食就趕快回來,實在換不下,也不要勉強。你要記著,一家大小都惦記著你呢。”說罷,便掉下淚來。

望著母親那慈祥卻又飽含著淚花的雙眼,文遠也不由一陣心酸。是呀!兒行千裏母擔憂。過去隻是在書本上學的,現在才真正體會到這種偉大的母愛。為了安慰母親,他裝著一派胸有成竹、馬到成功的架勢,笑道:

“媽你別為我操心了。憑我這一米七的個子,怕誰?隻要我不欺負別人,誰還敢欺負我。”說得母親也破涕為笑了。

懦弱了一生的父親,靠牆蹲著,隻一個勁兒地抽旱煙。兒子要到幾百裏以外的異省換糧,這種精神、這種壯舉對他來說,簡直就是闖虎穴龍潭。他恨自己懦弱,恨自己沒有本事,恨自己碌碌無為,所以麵對兒子,也就自覺慚愧。是呀!兒子文遠正當上學深造的黃金時期,正是由於自己的平庸,害得他初中輟學,回家務農,影響了他的遠大前程。現在,年齡尚小的文遠,又要獨自去外省背糧,他自然心中難過。而且,他也擔心。見兒子要走,勸也不是,不勸也不是;送也不是,留也不是,顯得格外矛盾和痛苦。文遠聰明機靈,深深理解父親的心情,便對父親說道:

“大,你也甭操心。你身體不好,有些輕活能做就做,不能做就歇著。隻要叫鳳霞、文英好好念就行了。我快則一個星期,慢則十天八天,就一定趕回來。”

文遠的話像春風一樣蕩進父親的心裏。誌俊噙著淚花,哎了一聲,急忙向後院走去,一個人輕輕地哭了起來。他很感激兒子能夠理解他,體諒他,安慰他。

張文遠初生牛犢不怕虎,又有點文化,心裏也踏實。他經過幾天的長途跋涉,終於趕到甘肅寧縣。寧縣位於甘肅省東北部,涇河支流馬連河下遊,與陝西接壤,以農業為主。有史以來,這裏的婦女沒有紡織的習慣,因此布料奇缺,糧食有餘,衣著不足,故而陝西鹹陽一帶的商人經常販來土布,在這裏銷售,販些糧食。

這裏雖是窮鄉僻壤,但民風淳樸,待人熱誠,非常好客。加上60年代那會兒,以階級鬥爭為綱,政治運動一個接一個,人人都像著了魔似的熱衷政治。所以,雖說少吃缺穿,以窮為榮,但社會卻十分安定,真可謂路不拾遺、夜不閉戶。出門在外也比較安全。

張文遠初來乍到,雖說心裏有些緊張,但還是壯著膽子,東訪西問,打聽誰家以糧換布。他一連跑了兩天,問了幾十家人,都說沒有餘糧,他就繼續向西打聽。第三天傍晚,他走到一個約莫有十多戶的村莊。眼看著夕陽西下,他隻好在這裏借宿一晚了。

當他敲響了一家大門之後,一位50多歲的老漢開門出來,他忙帶笑說道:“大叔,我是陝西興平人,到這兒換糧。天快黑咧,沒地方住店,請大叔行個方便,能不能在你家借宿一晚?”

老人見他口齒伶俐,又風塵仆仆,躊躇片刻,便點頭讓他進來。

文遠放下包袱,環視了一下屋子,見是一明兩暗,屋裏雖然有些淩亂,但還幹淨。老漢讓文遠坐了,問了情況,一聽文遠還不滿17歲,就有些驚訝。他連忙喊來老伴,說:

“快給娃做飯。這麼小個碎娃,你大你媽咋就放心叫你出遠門呢?”

老婆子聞聲出來,文遠連忙站起來,麵帶笑容,甜甜地叫了聲:“姨,你好。”樂得老婆子直笑。見了文遠長得一表人才,越發喜愛。忙說:“你坐,姨給你做飯去。”

一聽做飯,文遠的肚子也就條件反射似的咕咕起來。整整一天,他隻啃了兩個“狗舌頭”。

不一會兒,老婆子端來一大碗熱氣騰騰、香氣撲鼻的撈麵條和幾個玉米饃。張文遠一見,一下子瞪起兩眼。因為一年多來,別說是他,全村也沒有幾家人能吃到油潑辣子撈麵條的。他不敢接碗,誠惶誠恐地說:

“姨,你們能叫我在這兒住宿一晚,我就感激不盡了,哪能再……”

沒等他說完,老婆子就說:“看你這娃!到了我家,就是一家人了,你還客氣啥呢!再說,也沒啥好東西,就是一碗麵麼。快端上,趁熱吃。”

老漢也說:“吃吧吃吧!跑了一天的路,能不餓?再客氣就見外了。”老漢說著,又歎了口氣,說:“人是個跑蟲,誰不出門呀?那年我到你們興平趕路子割麥,不料老天一連下了三天雨。有家姓梁的人家,不但給我管吃管住,還給我包了一大把旱煙葉子。比起人家,這碗麵算個啥!”

張文遠一聽,隻好端過麵碗,隻覺得一股暖流直透心窩。他感激地望了二位老人一眼,便低頭吃了起來。開始還有些拘謹,可吃著吃著,就沒有了那種斯文。因為饑餓襲擊和強大的食欲,使他不斷加速,瞬間變成了狼吞虎咽,風卷殘雲,很快便吃了一碗幹麵兩個饃。如果不是出於禮貌,如果是在自己家裏,再有一碗幹麵和兩個饃饃他也會一並“消滅”。

吃過飯,又攀談了一會兒,老漢方才知道張文遠還是一個“知識分子”。他一高興,連忙向老伴喊道:

“他媽,快,把連生的信拿來,叫文遠給咱念念。”

原來,老兩口的兒子周連生在部隊當兵,寫了一封家書,卻沒人認得。現在碰上文遠,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

張文遠接過信來,給老人念了,頓時,把老兩口喜得眉開眼笑,心花怒放。原來,兒子當上了副排長。

臨睡,老漢說:“小夥子,我看你這娃有出息,有前途。我老漢見的人多了,雖說沒有文化,但認人可是一認一個準呢!”

張文遠笑道:“大叔,你老再甭耍笑我了咧!我能弄啥?還不是個做莊稼的?”

第二天一早,周老漢在村裏轉了一圈,叫來了幾個鄉親,把文遠帶來的土布和舊衣服估了價,然後湊了三鬥玉米。再多怕他背不動,就又給了他80元錢。張文遠心裏清楚,知道大家都在照顧他,幫扶他,便千恩萬謝,然後告別,背上糧食向回趕去。

張文遠雖然有些力氣,又年輕氣盛,背上90多斤重的玉米口袋,開始並不覺得怎麼沉重,但走了不到10裏路程,加上山路崎嶇,忽上忽下,漸漸地就覺得力不從心。又走了二三裏,已是大汗淋漓,氣喘籲籲,隻覺肩膀生疼,兩腿乏力,體力不支,舉步艱難了。他坐在路旁一塊石頭上,歇了一會兒,又覺得口幹舌燥,又饑又渴。當他趕到一個小鎮時,已是傍晚時分。他找了一家小客棧住下後,要了一電壺開水,解開饃兜。臨走,周老漢給他的饃兜裝了十多個玉米饃,又給了他一斤半糧票。他喝了一電壺水,吃了幾個玉米饃,頓時有了精神。

睡下後,雖說渾身疼痛,但由於十分疲憊,不一會兒便進入了夢鄉。第二天一早起來,又吃了一頓開水泡饃,交了店錢,便開始上路了。好不容易到了彬縣邊界,實在累得不行,便找家飯館,買了一碗臊子麵,就了兩個玉米饃,喝了一老碗麵湯,又掙紮著上路。

正當文遠背著近百斤重的玉米,慢慢地在公路上行進的時候,突然聽到後麵傳來了汽車的聲音。他向後一看,見一輛卡車風馳電掣地駛過來。文遠靈機一動,急忙向公路中間一跨,揮著手大喊:

“師傅,停車,停車!”

司機正開得起勁,突然發現公路中間站著一個人,向他揮手大喊,知道想半路搭車。但由於車速很快,不急刹車,就有人命危險,避又避不過,不由怒從心頭起,氣得他青筋暴起,兩眼冒火。當車剛剛停下,司機便氣衝衝地跳下車來,雙目圓睜,開口便罵:

“不想活了!你找死呀!”

文遠見司機是個清清瘦瘦、個兒不大、年齡約40多歲的中年男子,便賠著笑臉,說:

“大叔,行個方便,家裏沒啥吃的,背了點糧食,實在走不動了,幫個忙吧!要錢也行,就捎一截子路……”

司機不等他把話說完,就火爆爆地罵道:“走不動了就找死呀?給我的車輪子上撞!你以為你是誰呀!”說著,便伸手把文遠向路邊一推,文遠沒有提防,立刻打了個趔趄。

開始,司機罵他,他也忍了。一來想搭車,二來因自己擋車,惹得人家生氣,也是情有可原。現在,大叔也叫了,好話也說了,笑臉也給了,咋還開口傷人,還敢推他一把。年輕氣盛的張文遠忍無可忍,把背著的糧食口袋往路邊一撂,握著兩隻拳頭,鐵青著臉,一步跨到司機麵前,憤然說道:

“我擋車不對,可也是為了求你行個方便。不想幫忙也就算了,你咋三番兩次罵人呢?你能開車,好歹也是個做事的,就這水平!你再罵上一句,看我不鬆了你這猴皮!”

事情剛一開始,就有兩個老漢拉著一輛架子車從後麵走來,見兩人欲動拳腳,就急忙過來,上前勸解。一個老漢推著司機,要他開車快走。一個老漢拉著文遠,說人家不願捎你也就算了,誰叫你碰上這號飽漢不知餓漢饑的人呢。

司機怒氣未消地上了車,一邊開車,一邊罵罵咧咧。張文遠雖然聽不清楚罵些什麼髒話,但卻能意會得出,便又撲到汽車跟前吼道:

“你再罵人,我就叫你爬著走!你甭走,下來試試看!”

“算了算了。”一個老漢說,“這號人隻管自己,哪管別人,更看不起咱們農民。”聽老漢的口氣,大約也有過同樣的經曆。

三人坐在路邊,文遠方才知道這兩個老漢是乾縣人,剛從彬縣回來。張文遠好不高興,忙向兩位老人說道:

“大伯,娃出門背糧,也是沒有辦法的事。家裏老的老,小的小,都等著我回去呢,我是實在也背不動了。求你老幫個忙,我給咱拉車子,你老坐上也行。”兩個老漢一聽,笑著說道:“沒看出,你這小夥子還挺機靈的。”

這可真是互幫互助,互惠互利。兩個老漢也不坐車,隻落得不拉車子一身輕鬆。文遠拉著車子,比背糧走路自然輕鬆許多。三人連說帶笑,一路上也不顯得寂寞,不覺得困乏。走到永壽縣城,過去叫監軍鎮,有個汽車站,文遠便掏了兩個人的票錢,搭輛大篷車回到店張,又背上糧食,向尚誌村走去。

離家越近,張文遠的心情越是緊張,越是激動。這是一種凱旋的喜悅,有一種遊子回家的感慨,更有一種與親人久別重逢的歡樂。當他背著玉米,一步一步接近自己的家,伸手敲響大門的時候,這種興奮、喜悅、緊張、激動以及惦念的複雜心情,便緊緊地交織在一起,貫通全身,更有一種真正成為男子漢的驕傲。那時,農村沒有電視,也根本不知道電視為何物,更無其他文化娛樂,所以都早早地熄燈安歇了。整個村莊在朦朧的月光下,顯得十分靜謐。村道上空無一人,隻有一隻家犬在黑暗的角落狂吠兩聲,見是熟人,也就立即寂聲了。

“媽,媽,開門!我是文遠!媽,開門!”他興奮而又激動地連連喊著,又用衣袖擦擦額上的汗水。

一家人從睡夢中被沉重的敲門聲驚醒。誌俊忽地坐起來,異常驚喜地喊道:

“他媽,快起來!是文遠,是文遠回來了!”隨手拉亮了電燈。

寧秀珍早已披上外衣,跳下炕,顧不得穿鞋,邊跑邊說:“來了,來了!”不知是由於想念兒子心切,還是急等糧食救命,抑或是兩者兼有的緣故,她的聲調發出了明顯的顫音。這是激動、擔心、喜悅集於一體的反映,是一個母親對兒子那種深厚感情的流露。

當開了大門,憑借著星月的光亮,第一眼看到了兒子,看到兒子臉上疲倦的笑容,便情不自禁地撲向兒子,緊緊抱住文遠說道:

“文遠,你可回來了!媽想你呀!”說著,眼淚奪眶而出。

文遠忙扶住母親,感動而興奮地說:“媽,我給咱把糧食背回來了!”

誌俊也急忙過來,幫著文遠放下口袋,望著十天沒有見麵的兒子。這些天來,他和妻子天天都在念叨著兒子,既擔心、焦慮,又祈禱、期盼。晚上躺在炕上,胡思亂想,輾轉反側,久久難以入睡。白天倚門望兒,心神不安。總是盼望著兒子能夠安安全全地回來,現在終於如願以償了。文遠不但平安歸來,而且不負眾望,背回了糧食,真是雙喜臨門啊!文遠雖然憔悴了許多,但那張孩子氣的臉龐上,卻充滿了一股英氣,一派男子漢的氣質。寧秀珍覺得,兒子長大了,這個多災多難、窮困潦倒的家庭有了希望,有了依靠,有了一根頂天立地的鋼梁鐵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