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於是第一個回村的“知識分子”,加上當時農村有文化的人才稀缺,對張文遠來說,成了個難得的機遇。沒過幾天,社員們就選他當了生產隊的記工員。人民公社在實行“吃飯不要錢”時,辦起了大食堂。這是一種超前的、異想天開的政治奇聞。意欲通過“吃飯不要錢,做活不記工”的政治體係,把各家各戶都團結起來,像一家人一樣的生產和生活。大食堂辦起來以後,張文遠又被選為食堂管理員、生產隊副隊長。在全國實行軍事化的過程中,張文遠和大家一樣,紅心向黨,立場堅定,工作認真,沒有絲毫的私心雜念。1964年進行社會主義教育運動時,又參與“四清”工作。在錯綜複雜的“四清”運動中,特別在火藥味極濃的階級鬥爭形勢下,張文遠認識到了政治鬥爭對於平民百姓意味著什麼。緊張的政治鬥爭使那些大小村幹部冷汗淋漓,心驚肉跳,日夜不安。張文遠雖然年輕,卻異常冷靜,不像那些政治運動的狂熱分子,真的將有些過失的村幹部視為階級敵人,具有超出年齡的成熟和穩健。由於他能堅持實事求是的原則,當年年底又被選為生產隊隊長,應了當年為蓋房和老隊長的那番談話。不是“奪”權,也不是讓賢,但卻成了事實。

從記工員到食堂管理員,張文遠就開始邁上了農村基層幹部的“金馬門”台階。特別是當了生產隊會計後,更擁有了不可小覷的權力。雖說“官銜”不大,卻管事不少。全隊百十口人的財政大權非會計莫屬。除了執行國家有關糧食分配的硬性政策以外,其他的分配方案都由會計筆下生“法”,一錘定音。有些柴呀、菜呀,或是砸(死)了牲口分肉,年終分紅薯、粉條等等,會計就是全隊一人之下、百人之上的權威。勞弱的、勞硬的都不敢提出反對意見,否則,下次分什麼時,就有你吃的虧。會計要說按勞分配就按勞分配,說人勞各半就人勞各半,連隊長的話也是“僅供參考”。而且,一當上會計,就成了村中“紳士”。平時不參加勞動,年底按全隊前三名或者前五名評工分,整天優哉遊哉的抽煙喝茶,或是聊三國,說列國。張文遠卻不然。他當了會計後,第一,辦事公正,不帶個人觀點,一視同仁,老少無欺;第二,經常參加勞動,不搞特殊化;第三,日清月結,賬目清楚,很具透明度,所以反應很好。

這一連串的“晉升”,對張文遠來說,幾乎是一帆風順、順理成章。而且,他也能盡職盡責,不負眾望。然而,農村也不是一片聖土,世俗觀念、宗族鬥爭、權力“紅眼病”的現象,屢見不鮮。更令人猝不及防的是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開始了。

張文遠的堂兄張文才,此時正任生產隊隊長。文遠當了會計後,就引起了一些人的不滿和嫉妒。揚言張文才家族統攬了全隊的一切大權,這不但是搞山頭主義、宗派主義,而且嚴重威脅著其他社員的經濟利益,更會出現分裂。故而在1964年年底,有人暗地塗改了文遠的會計賬目,說他貪汙挪用,違法亂紀,要求立即撤去他的會計職務,一時紛紛揚揚,真假難辨。

當時,有個插隊的知識青年,對張文遠很有好感,他聽到風聲,見了張文遠,說:“會計哥,你知道不,人家要開會收拾你呢。說你違法亂紀,貪汙挪用,還要向上頭舉報呢。”

張文遠不是傻瓜,他對村上這種異常情況早有覺察,聽了這位知青的話,笑道:

“兄弟,你放心,我沒有貪汙挪用,更不是那種違法亂紀的人。”

“這我知道,”知青說,“因為相信你,才看不慣別人陷害。不管咋說,你要提高警惕,當心挨整。”

果然,幾天後,有人把塗改了的賬本拿出來,說他從中貪汙了現金90元。原來,他們把隊上買化肥的一樁賬目改了。人常說,蒸饃是實的,包子是虛的;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所謂聰明反被聰明誤,改賬目的人忘了要原始發票。因為發票還在張文遠的手裏。結果一對,真相大白,貪汙的罪名不但沒有擱上,張文遠還被評為“五好青年”、“模範會計”;1965年又被店張公社評為全社的十大標兵之一並出席縣上的“學習毛主席著作積極分子”。

張文遠雖然闖過了這道險關,但是,等待他的,卻是更大的不幸和激烈的鬥爭。

1967年,各地造反派相繼發起了奪權行動。按照中央精神和“文化大革命”運動的有關規定,奪權是指奪取“走資本主義道路當權派”的權,但到農村,卻不論大小、性質,見權齊奪,連生產隊隊長、會計的權也奪。權力對造反派來說,有著更為強大的吸引力。過去,有些人為爭個一官半職,可以說挖空心思,手段用盡,也未必能如願以償。現在乘混亂之際,便權欲大發,渾水摸魚,總想一步青雲,抓點權力,好耀武揚威,以便出人頭地。

於是,他們“兵”進大隊,進公社,對那些所謂的“走資派”實行“無產階級專政”。遊街、批鬥,為所欲為,無人敢說一個“不”字。並高喊口號,要火燒、油炸、槍挑、馬踏這些“走資派”。揪頭發、畫花臉、脖子上掛鐵絲吊磚頭、跪石子、侮辱人格,真是到了瘋狂殘酷的地步。為了避避風頭,免受折磨和迫害,村裏一些老人就勸文遠,要他三十六計走為上策。張文遠心裏也明白,由於他連續“升遷”,引起一些人的不滿和仇視,便趁“文化大革命”之機,對他進行報複和迫害。於是,張文遠賣了家裏僅有的一頭豬,帶著40元錢和五斤糧票,藏好生產隊上半年的會計賬目,離開生他養他的尚誌村,東藏西躲了半個多月。後來,他冷靜一想,一個生產隊會計有多大問題,值得如此膽怯麼?加上怕父母擔心,便又毅然回到村裏。

張文遠一回到村裏,立刻就有人上門要賬,並狡黠地說:“你跑麼,咋又回來了?”

“回來了咋?又不犯法。”文遠冷冷地說。

“不犯法跑啥?說明你心裏有鬼。”來者不無諷刺地說。

“有鬼沒鬼,個人心裏明白。”張文遠反唇相譏,“又不是年終決算,你咋對賬本這麼感興趣,又想整些啥文章?”

“少說廢話,趕快把賬本交出來!”來者臉色一變,凶相畢露。

“這就怪咧!你們不是在我的屋子裏搜了幾遍麼,把所有的賬本都拿走了,我沒給你們要,咋還向我要呢?”張文遠故作驚詫,沉著應付,使來者一籌莫展。

來者比文遠年齡稍長,20多歲,長得精精靈靈,和文遠原本也無甚恩怨,隻是由於政治形勢的關係,把他推進了“造反”的行列。而且,此人年輕老練,城府較深,也算村裏青年群中的佼佼者。他麵麵上非常“革命”,但卻不輕易得罪別人。聽了文遠的話,就莞爾一笑,說:

“這樣吧,不交賬也行,那你就繼續當會計咋樣?”

“那不行。”張文遠語氣堅決地說,“會計也是社員們選舉的,不是你叫我當我就當。既然你們已經在社員大會上宣布罷免了我的會計職務,也就是說,通過了群眾大會;現在又要我當,你們還必須通過社員大會,征求大家意見。”

來者一聽,暗自佩服張文遠的心計,想了想,說:“能成。”說罷走了。

張文遠望著他的背影,心裏直納悶兒。要賬沒有要走,反倒又想讓他當會計,他真弄不清對方是善意還是惡意,更弄不清是福還是禍。因為十多天沒在村上,對村上“革命”形勢的發展不甚了解,便走出大門,找關係相好的鄉黨詢問情況去了。通過打聽,原來隊上許多老人對罷了張文遠會計有意見,並反映到公社。而且,張文遠是公社評選的模範會計,咋能不顧實際情況說免就免呢。

三天後,隊上召開了社員大會,大會由造反派主持。當大家知道又要文遠當會計時,便紛紛說道:“人家小夥幹得好好的,又沒啥問題,為啥想撤就撤呢?真是沒事尋事呢。”

主持人一聽,嘿嘿一笑,說:“叫他當和不叫他當都是革命需要嘛。再說,這也是對他的考驗。”

“考驗個屁!”一位老漢憤憤地說,“人家小夥子也是堂堂正正的貧下中農,思想紅,根子正,工作積極,又考驗的啥呢?”

“是呀!”又一個老婆子說,“這不是貧下中農向貧下中農奪權嗎?你們是咋學習毛主席著作的?”那時候,人們仿佛都是政治家。

又一位青年社員也說:“我同意文遠當會計。眼看快要過年了,人家隊裏都開始算賬了,咱們才選會計呢,這年還過不過呀!”

造反派頭頭見給文遠搜不出什麼問題,上麵也連連過問此事,原本也想叫文遠重新出山,以示他們能夠聽黨的話,團結大多數,並證明他們的政治水平。現在見大勢所趨,人心所向,也算不謀而合,就順梯下樓,借枕頭睡覺,說:

“好了,好了。既然大家都同意叫文遠重新當隊上會計,我們革命造反派也沒有什麼意見。”說著,又轉向文遠,“你要抓緊時間,盡快算清賬項,不要辜負社員們的希望呀!”

張文遠這才站起來,不慌不忙地說道:“按說,我是咋樣也不想當這會計了。受氣不說,還招來非議,叫人懷疑,值得嗎?可是,大家這麼信任我,鼓勵我,我要是不幹,卻也對不起父老鄉親。所以,我就先幹著,盡快把年終決算搞出來,我再主動辭職。”

人們聽了,知道他話中有話,都嘻嘻笑了。主持會的造反派紅著臉說:“張文遠,你別像蕎麥攪團,見風就硬!到該撤你的時候還得撤,這是革命的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