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和偶像都已老去(2 / 3)

我們四個相安無事,華仔和小倩忙著打打鬧鬧,我忙著伏案做題,或者默記單詞,而阿熙呢,大多數時候耳朵裏都塞著耳塞在聽歌,偶爾會拿出口琴來,吹一首不知名的歌,純淨清脆的口琴聲斷斷續續地淌過,在耳邊,在心上。偶爾抬眼看過去,他握著口琴的姿勢,像用手圍攏著燭光,極其珍重。

那時座位都是按成績來排的。因為一次期中考,我考入了全班前五,便搬離過那個角落,到了期末考,我在試卷上亂填一氣,終於又如願在下學期重返角落。對於我的回歸,華仔和小倩都很高興,隻有阿熙看我的眼光裏隱隱含著責備。

我哼著不成調的歌,快活得顧不上他的臉色。隻有在那樣年輕的時候,才有那樣不顧一切的決絕。我唯一的快樂,是阿熙微笑的臉,至於升學成績之類,統統可以忽略不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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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場忽然靜了下來,陳奕迅輕輕地唱著《幸福摩天輪》。

他的歌大多帶著淡淡的憂傷,難得有一首這般甜蜜的,全場在這首歌裏陷入溫柔甜美的夢境中。身邊的幾對小情侶緊緊依偎在一起,其中有個女孩子和小男友忘情地擁吻著。

現在的少男少女啊,可真奔放。

在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中學生戀愛是件了不得的大事。更何況,和我戀愛的對象是阿熙,老師眼中的壞小子。

那時最流行的電影是《古惑仔》,很多姓陳的男生因為仰慕鄭伊健扮演的角色,硬是纏著父母把名字改成了“陳浩南”。這樣拙劣的模仿,阿熙是不屑做的,可他的言行舉止,儼然就是一個現實版的陳浩男:曠課、鬥毆、整天泡在錄像廳和台球室裏,還成了一幫小混混的頭目。

不知道為什麼,這樣的男生反而更受女生歡迎。現在想來,大概是因為阿熙長得好吧,打再多架身上也沒有一絲痞氣,眼神永遠清澈如赤子。他對女生表達過來的愛慕從來不放在心上,那副懶洋洋的樣子讓女生們恨得直咬牙的同時也愛之愈切。

鄭伊健最打動我的角色不是陳浩南,而是《笑看風雲》裏的包文龍。在戲裏,鄭伊健飾演重情重義的包文龍,陳鬆齡則飾演古怪少女林貞烈。我坐在電視機前,看他們從相識相戀到生離死別,心情跟著起起伏伏。在那個閉塞的年代,電視的作用不僅僅是娛樂,更重要的是能夠讓我看到外麵的世界。

從這部電視劇開始,我深深愛上了那個叫香港的地方。從電視劇裏麵看,生活在那裏的人活得那樣精彩,有了酒吧、豪宅、大海、遊輪、股市作背景,似乎愛和痛都格外驚心動魄。

當時有個叫艾敬的姑娘披著長發抱著吉他笑嘻嘻地唱:“香港香港你怎麼那麼香。”我聽到時猛然間明白了年少時為何會對香港的歌、香港的影視那麼著迷,那都是因為:那個年代的香港對於我來說繁華得不可觸及。出生於二十世紀七八十年代的人,誰敢說自己沒有過“香港夢”呢?

《笑看風雲》是在初中的第一個寒假放完的,當最後看到包文龍為奄奄一息的林貞烈戴上戒指時,我也跟著劇中人一起流下了眼淚。我鍾愛這部戲,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為總能從林貞烈這個古怪少女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林貞烈喜歡獨來獨往,我也喜歡獨來獨往;林貞烈不愛說話,我也不愛說話;林貞烈有條叫貞貞的狗,我也有條狗,雖然它是一條叫“糖豆”的從鄉下帶來的土狗……

也是因為這條叫“糖豆”的小狗,我和阿熙才走在了一起。

當年我們學校有個公認的校花,是個知名的美人,長著一張古典精致的鴨蛋臉。有天這個校花回家有點晚了,被一群流氓纏上了,恰好阿熙在旁邊桌球廳玩,就上去打抱不平。他勢單力薄不是敵手,被揍成了豬頭,我遛狗路過時,使喚“糖豆”去咬那幫流氓,馬上把那群人給嚇走了。

後麵的故事比較悲慘,不久之後,小狗“糖豆”被尋釁的流氓找機會打死了。我傷心之下,執意要把“糖豆”送回老家安葬,阿熙就騎著摩托車把我們送到了鄉下。

路程比想象中的還要遠,在黃泥馬路上顛簸了四個小時之後,又走上了一條路況更爛的毛馬路,到最後,馬路也沒有了,隻有一條鄉間小道,小道的盡頭,摩托車撞在了一棵樹上,終於鞠躬盡瘁地摔在地上,隻餘馬達轟鳴。

我和阿熙麵麵相覷,兩人都是滿麵塵土一身泥水。我們把“糖豆”埋在了老家後山的坡上,阿熙將一根樹幹插在小土包上,從摩托車的後備箱裏找到一把小刀,在剝了皮的樹幹上刻了六個字:忠犬糖豆之墓。

平時,他肯定會覺得這些事兒傻得要死。不知為何,那天他卻甘願跟著我一起冒傻氣。

天色漸漸暗了,大山變成了一隻安靜的巨獸,偶爾聽見烏鴉回巢時啞啞的叫聲,月亮冉冉升起。後來,我一直記得,那個初夏的月亮是橙紅色的,那麼大,那麼紅,掛在樹梢上,微微有點透明,像一滴即將墜落的淚珠,讓那個夜晚顯得不真實。

或許是因為那輪紅月亮,這個夜晚被月色凝成了記憶中的一枚琥珀,猶帶著鬆脂的清香。琥珀之中包裹著的,是一對少年男女,並肩躺在一個農人廢棄不用的瓜棚內,絮絮地說著話,遠處的月亮開始是紅色的,後來慢慢發黃了,最後變成了銀白色,皎皎地掛在青天之上。

怎麼會有那麼多話說呢,像是要在一夜之間,將所有遇見他之前的故事都告訴身邊這個男孩。他也是如此。

“我真想一夜之間就長大,那樣的話,我就可以離開這裏了。”

“你想去哪裏?”

“我想去香港,看看尖沙咀、跑馬地、旺角,還有廟街,說不定還能碰到周潤發和張國榮呢。”

“我想去一個能看到北極光的地方。”

“為什麼?”

“你還記得《倚天屠龍記》嗎?張翠山和殷素素漂流到冰火島上時,看到了極光。我一直猜想,極光肯定美得不得了吧。”

“你不知道吧,《倚天屠龍記》的作者金庸就住在香港。”

“真的嗎?可是香港要到1997年才回歸。”

“是啊,還要等兩年啊。”

對於年少時的我們來說,1997年是個多麼遙遠的時間啊。雖然遙遠,但有一點是篤定的,到了1997年,我們一定還在一起,就像現在一樣,挽手說夢話,仿佛永遠都不會疲倦。

聊到後來,我們口幹舌燥,阿熙溜到附近的瓜地裏,偷偷摘了一個西瓜。我拿著小刀要劃開時,他已等不及就捧著西瓜在石頭上用力一摔,那圓圓的西瓜就爽脆地爆裂開來,露出了鮮紅的瓤。我倆一人捧一塊,將頭深埋在西瓜中,吃得汁水淋漓。

吃完西瓜,我的唇邊還留著幾顆瓜籽,阿熙舉起衣袖輕輕為我擦拭,擦著擦著,看我的眼神忽然熱烈起來。我以為他會親我,但他隻是伸出手來,在我的短發上輕輕摩挲著,耳語一般地說:“方辛辛,你短發的樣子好像林貞烈啊。”

就是那個無比快樂的暑假,錄像廳、溜冰場、電影院……這些地方都成了我們相聚的場所。我們總是四人同行,從不單獨相對。我們在錄像廳裏租一塊錢一張的碟片來看,阿熙和華仔愛看周潤發劉德華的槍戰片,我和小倩喜歡的明星是林青霞和吳倩蓮,我們大家都愛周星馳。

對了,小倩原來並不叫小倩,華仔原來也不叫華仔,看了《天若有情》後,他們各自改了原來的名字,他們並沒有發展成情侶。

幾乎所有的香港電影我們都愛看,除了那個叫王家衛的導演的。我們如此熱愛港片,以至於都想著要獻身電影藝術。阿熙想做歌手,華仔想當導演,小倩想當電影明星,我想做一個填詞人,寫好多好多好聽的歌,專給阿熙一個人唱。

二十世紀九十年代的中學生比較保守,我和阿熙幹過最出格的事,就是一起去看了場通宵錄像。錄像廳中光線昏暗,散發著曖昧不明的氣味,座椅被隔成一個個格子間,可以隨意坐臥。

那晚錄像廳放了部非常悶的電影,聽名字倒像個武俠片,裏麵的明星也多得嚇人,但每一個都莫明其妙的,張國榮總是神神叨叨,林青霞忽男忽女,楊采妮演一個得了強迫症的姑娘,張學友像個二百五,為了一籃子雞蛋就可以去殺人。那片子沒放多久,錄像廳中就噓聲一片,有人高聲抗議:什麼爛片子,趕緊換!

老板連忙換了個叫《東成西就》的片子,同樣是那一群明星,在剛剛那部悶片中幾乎全是抑鬱症患者,到了這部片子中突然都像被打了雞血一樣,開始集體狂歡,要多瘋癲就有多瘋癲。鍾鎮濤一出場就死於史上最神奇的飛靴,長著香腸嘴的梁朝偉時刻不忘顯擺他那憂鬱的眼神,張學友最鍾情的是表妹王祖賢那銷魂的眼神,葉玉卿動不動就罵“香蕉你個芭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