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起她書架上的那一排卡爾維諾、博爾赫斯,有點兒羞慚,嘴裏卻不服氣地搶白說:“亦舒寫的才不是淺薄的言情小說。”

朱槿也不跟我爭。等到我午睡醒來,她已經把一本《如果牆會說話》(亦舒作品)讀完,拉著我說了一通結構語言什麼的。我其實沒注意到這些,隻是單純覺得亦舒文字流利、故事好看罷了。再推薦她看更經典的《流金歲月》《玫瑰的故事》,她反而覺得一般,不過倒是慢慢能接受我看亦舒了。

為了表示我不那麼淺薄,第二天我拿了磚頭厚的《鏡花緣》在客廳啃,朱槿接過去亂翻了一通,認為前半部有趣,後半部乏味,不如腰斬一半。

我告訴她曆史上有人這樣腰斬過《水滸傳》,後來那個人真的被腰斬了。

“所以嘛,做人何必多事。”朱槿伸了個懶腰,她就是這樣,動不動就嚷著疲倦。

她最喜歡的作家是杜拉斯,奉之為精神導師。我左看右看,不覺得她在精神氣質上和杜拉斯有多少共通之處,清心寡欲得倒像是老莊的傳人。

她當然也寫東西,隻是寫得慢而少。她給我看過年輕時寫的小說,說的是少數民族部落的故事,字裏行間能夠嗅到巫風。

我並不是太喜歡這樣的小說,不過還能看出是好東西,於是勸她多寫。她呢?自然是聽不進去的,偶爾也寫一兩個中短篇,寫好後存進電腦裏,既不發表,也不給人看。我替她惋惜,她笑笑說:“等你到了我這個年紀,就會發現,沒有什麼非寫不可。”

我不知道我會不會有那一天,至少我現在明白不了。我每天起早貪黑,辛苦工作,回來後還挑燈寫作,到處投稿。不是不辛苦的,可我自我感覺還好,總覺得會有一個光明的未來等著我。

有次寫得累了,從電腦前抬起頭來,看見朱槿正倚在門邊,手中是一杯給我的綠茶,她看著我,忽地說:“方辛辛,看見你,就會想起年輕時的我。”

我狐疑地看著她。

朱槿把茶遞給我:“看不出來吧?誰年輕時沒有努力過呢?”

“是什麼時候放棄的呢?”我問。

朱槿說:“可能是發覺到自己無能為力的那一天吧。有那麼一天,你會發現,任憑自己竭盡全力,還是沒辦法做出一絲一毫的改變。”

我問她:“既然已經付出了那麼多,為什麼不再堅持一下?”

“你還年輕,還有力氣,我的力氣已經用光了。”朱槿端起給我的那杯茶喝了一口,說,“認識到自己的無能為力也沒什麼不好,因為這樣就不用再掙紮了,也不用再抱種種不切實際的幻想。”

她看上去那麼心平氣和,我也喝了口茶,心想:我永遠都不要變得這麼心平氣和。

這樣靜靜相對的日子並不多。

我太忙了,忙著工作,忙著寫稿,忙著交際,還要忙著談戀愛。

人年輕時氣血旺,除了戀愛外,沒有更好的途徑來發泄無處存放的精力。

我喜歡上了一個男人,是業內知名的才子,他說他可以幫我向最知名的雜誌推薦小說。他生著一雙微微上挑的桃花眼。據說這樣的人招桃花,可是誰在乎呢?我喜歡他在人群中有意無意地凝視著我,眼睛裏都是情意,“滿堂兮美人,忽獨與餘兮目成”。

一天晚上,他送我回家,在樓下踟躕著不肯走。

我抬頭看看屬於我和朱槿的那扇窗,燈光還在亮著,心裏像是有蚊蟲齧過,明明有些害怕,我還是對他說:“不如上去坐坐。”

那天晚上他自然沒有走。

他走了後,朱槿來到我的房門前,叫我的名字:“方辛辛,我跟你說過,你在外麵怎麼都可以,但不要把男人帶到這裏來過夜。”

她隻在特別慎重的情況下才叫我的名字。

我應該道歉,可是不知怎地,我反而挑釁地看向她說:“不要告訴我你從來沒有帶過男人到這兒來過夜。”

話一出口,朱槿的臉都白了。

不用她說,我也會搬走,我的行李不多,一隻箱子而已。我拎著箱子走出去時,她待在臥室沒有出來。

我沒有別的地方可去,隻能搬去和那個男人同居。

日子過得又快又忙碌,我幾乎忘了朱槿。辦公室她來得更少了,開會的時候碰見,她的臉色淡漠如常。有次深夜加完班回家,經過她樓下,習慣性地抬頭仰望,不出所料,那裏亮著一盞燈。朱槿在做什麼?她陽台上的花開得可好?她一個人也會做飯吃嗎?她還會拉那首《亞麻色頭發的少女》嗎?我走了之後,還有誰可以陪她在晚霞中散步?

朱槿朱槿,我們何以至此?

我不敢再停留,低下頭疾疾走過,耳畔好像又聽到了細若遊絲的小提琴聲。

鳳凰花謝的時候,我失戀了。

我的工作沒有起色,我的小說沒有發表,我愛的男人不愛我了,偌大的一個城市,我再次無處可去。

我拖著箱子在街上走,不知不覺中,就走到了朱槿的樓下。我走了進去,樓下的保安還認識我,親切地衝我點頭微笑。

我咬咬牙,按響了她家的門鈴。門開了,朱槿站在門邊,臉色如常,既不驚愕,也無欣喜。

“朱槿!”我叫出她的名字,眼淚倏地掉了下來。

“你回來了。”她側身把我讓了進去,輕聲對我說,“你先洗把臉,我做飯給你吃好不好?”

我坐在客廳裏,朱槿在廚房裏忙碌,一切都是老樣子,連我房間裏的蚊帳都沒有收起。我急急走到陽台上,看那幾盆花,都還開得正豔,不禁輕輕籲出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