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遇見朱槿的時候,她已經不再年輕了。
我是在春夏之交來到這座城市的,那是南方最美的季節,滿城的鳳凰樹都開花了,綠葉細如碎羽,開放在其上的花就像一簇簇火焰,灼得人眼睛生疼。
我當時二十出頭,隨身帶的行李還裝不滿一隻皮箱,想起未來時,倒是挺篤定的,自信“天不負人”。
報到那天,我坐了一夜的火車,連臉也顧不上洗就直奔目的地。推門進辦公室時,滿頭滿腦的汗,驟然遇到冷氣,不禁打了個寒戰。
我向大家問好,又鼓足勇氣自報家門。坐在格子間享受冷氣的人們抬頭淡漠地看我一眼,就繼續忙活了。
這些淡漠的人中,就有朱槿,後來她說,那天我掛著一腦門子汗衝進來,生機勃勃的,活像一頭小獸——剛剛長成想要搶占山頭的小獸。
而我已經想不起第一次見朱槿的情景了。我對她有印象,是在來之後不久的一次工作例會。會上,總編例行布置這個月的任務,大夥兒忙著報選題,我拿著筆記本,把他們說的話一絲不苟地記下來。
朱槿就坐在我的旁邊,也低頭在本子上寫寫畫畫。我用餘光瞟了一眼,發現她原來並不是在做會議記錄,而是在畫素描,本子上有個人像,我嚇了一跳,沒敢再細看,悄悄側過了身子,想擋住她,以免領導發現她開小差。
她倒是毫不在意,會開到中間還打了個哈欠。好不容易捱到開完會,我好奇地問她畫的是什麼,她大方地把本子推到我麵前,漫不經心地說:“會場現形錄,隨便畫著玩兒的。”總編的臉在她筆下隻剩下了一張大嘴巴,我還想細看,她已經迅速把本子收了回去。
這個朱槿,真是有點兒奇怪。在我們這個競爭激烈的行業中,每個人都像打了雞血似的,想停也停不下來。可她呢?總是一副懶洋洋的樣子。說她有個性吧,她連抵抗的姿態都懶得擺,隻是一味地懶洋洋。
老實說最初她吸引我的就是這份懶洋洋。作為一個整天為采訪寫稿焦慮的行業新人,我很想知道,她是如何做到對一切都無所謂的。
我斷定朱槿會是個有故事的人。
直覺沒有騙我。果然,我從人們的描述中,慢慢拚湊出她曾有的傳奇。在人們口中,年輕時候的朱槿聰明輕佻,在業內以特稿出名,平時則周旋於各類圈子中,寫最先鋒的小說,和最有才的男人戀愛,她還會拉小提琴呢。
可惜的是,我遇到朱槿的時候,她和文學的黃金時代都已經過去了。我隻能憑想象還原她曾有的風情萬種,也許隻是想象而已。現在的朱槿,穿樸素的仔褲T恤,平底鞋配黑框眼鏡,看不到一點風情萬種的痕跡。她遠遠不能稱得上“美”,頂多算是“有味道”,穿七分褲的時候,腳踝處會露出一處刺青,刺的是隻蝙蝠。
我總覺得,真實的朱槿就藏在這些細節之下。書上說得好,張恨水的理想可以代表一般男人的理想。他喜歡一個女人清清爽爽穿件藍布罩衫,於罩衫下微微露出紅綢旗袍,天真老實之中帶點兒誘惑性。朱槿身上的蝙蝠刺青,筆下的會場速寫,就是那微微露出的一角紅綢旗袍吧,讓人想掀開她的藍布衫一探究竟。
抱著這樣的好奇心,我慢慢靠近了朱槿,沒事兒就在線上纏著她問這問那的。她對我的接近並不抗拒,當然也談不上多熱情,因為我問題多,她打趣我不如改名叫“十萬個為什麼”算了。我喜歡她偶爾流露出來的俏皮勁兒。
剛來那時候,我四處租房子,換了幾處都不理想,一次房東中途要加租,正煩惱時,朱槿忽然說:“不如搬來和我住,你出一份房租就好,反正空著也是空著。”
她獨自住一套兩居室。
我大喜過望,拎著隻箱子就搬了過去。朱槿站在樓道裏等我,燈光照在她臉上,半明半滅,她看上去有點兒疲倦。
那夜我們並沒有秉燭夜談。
南方的夏夜溽熱難當,我在床上輾轉反側,聽見小提琴的聲音從隔壁傳來,深夜的樂聲如泣如訴。直到很久後,我才知道她拉的曲子叫《亞麻色頭發的少女》。
恰好我有一頭亞麻色的長發。
我們的合居生活很平靜。朱槿大部分時間都待在家裏,很少出門,工作隻是去應個卯。現在,她已經不寫特稿了,寫的都是一些邊角料,來看她的朋友也很少。這樣的生活,在我看來未免太過淒清了,她卻安之若素。
我呢?剛進這個行業,正是力圖揚名立萬的時候,每天都在外麵跑,忙得腳不沾地,回到家裏常常已經是深夜。朱槿也睡得晚,房裏總是開著一盞燈。我經過她的房間時,會屏住呼吸極力捕捉聲音,通常都是安靜的,偶爾有點兒音樂聲,也輕得若有若無。
不忙的時候,我有時會在家裏待上一個下午。看看書,發發呆,聽聽歌,看朱槿拎著一隻灑水壺,在陽台上澆花。一陽台的花花草草,在她的精心照料下,長勢都很可喜。
我也挺喜歡蒔花弄草的,但是,那不應該是退休後才應該做的事嗎?從背影來看,朱槿的腰依然纖瘦,她到底有多少歲?三十?三十三?還是更老?
我們交談並不多,有時我在客廳看港片,她就待在房間裏聽昆曲,倒是兩不相擾。她偶爾也燒飯叫我一起吃,都是些清淡的小菜,她看著我吃,自己很少動筷子,偶爾會喝點兒梅子酒,她隻有喝得微醺的時候話才會稍微多些。
天氣好的黃昏,我們一起出去散步。這座城市的晚霞很好看,霞光把鳳凰花染得血一般,我們在滿天彩霞中慢慢地走著,有時交談,大多數時候並不。我們從不牽手,我討厭女性之間過分親昵的肉體接觸,朱槿好像也是如此。
我在客廳看書,朱槿經過瞟了瞟我手中的書,嘴角浮現一絲淺笑:“你看言情小說?”她笑吟吟地問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