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常可以看到她隨橋奶奶去地裏幹活兒,卷起褲管,小腿上沾滿了泥巴。她好像不太會幹活兒,連鋤草都分不清哪兒是稻禾哪兒是稗子,橋奶奶訓她,她倒不生氣,還笑著吐舌頭。
天氣轉涼了,她還是穿著剛來時穿的那雙涼鞋,身上的衣服也還單薄,嘴唇都凍烏青了。橋奶奶找了雙布鞋給她穿,她也不穿,說在南方很多人一年四季都打赤腳。後來我到了廣東,發現果真如此。
因為是鄰居,我漸漸和她混熟了,也常去找她玩兒。
她告訴我,她叫鄧美璋。
我不知道璋字怎麼寫,她就比畫著說:“璋是一個斜玉旁加一個文章的章,是美玉的意思。你看,我就戴著一塊玉呢。”她從脖子那裏扯出一根紅絲線掛著的玉,指給我看。那塊玉的形狀很奇怪,不是觀音也不是佛,而是長長圓圓的。
“呀,真像個茄子啊。”我忍不住說。
她哈哈大笑,說這類玉有個名字,叫“歡瓜”,寓意著“吉祥如意”。她說,這是她男朋友送給她的,希望她每天都開開心心。自從他送給她這塊玉後,她每天都戴著。
我問她:“每天都戴著,連洗澡都不摘下麼?”
她笑著說:“當然不摘了,玉要天天戴著,才有靈氣,才會保佑戴玉的人。”這話,也是她男朋友說的。
她在橋奶奶家住了有一兩個月吧,鄉下人總覺得說普通話的人怪怪的,都不怎麼和她交談。現在想來,她應該是很寂寞的,所以才會和我說那麼多的話。
我很喜歡她,她性格開朗,臉上總是掛著笑容,而且懂的東西特別多。她很愛說起她的家鄉。她出生在廣西南寧市郊,她說那裏幾乎是沒有冬天的,一年四季天氣都很熱,漫山遍野都是甘蔗林。
我可愛吃甘蔗啦,聽她說得口水都快流出來了。
她還教我說粵語,從數數開始教起,“呀咦三四唔流氣吧狗死”,咬牙切齒一口氣數完,好過癮。我回家學給我媽聽,我媽說:“快別學了,都成大舌頭了。”
她說學白話沒什麼難的,其中有個字基本是萬能的,那就是“咩”,“什麼”是“咩”,“怎麼樣”是“咩”,“好不好”也可以加上“咩”。她問我:“你知道廣州為什麼叫羊城嗎?”
我搖了搖頭。
她逗我說:“那是因為廣州人老是說‘咩咩咩’,你聽聽,像不像羊叫?”
我還沒反應過來呢,她已經笑得腰都彎了。
她最愛說起的,還是她男朋友。在她的描述中,她男朋友似乎是一個很完美的人:英俊、聰明,而且特別有趣。他們是在火車上認識的,當時兩個人是鄰座,大熱的天,她看見鄰座還戴著個帽子,覺得很奇怪,她用了各種辦法,但是他都不肯把帽子脫掉。不過兩個人就此認識了,還到了同一個地方打工。
我問:“他現在到哪去了呢?”
鄧美璋歎了口氣,說:“我也不知道。”她平常總是笑,我頭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看到她如此悵然。
那時我還小,對男女情事還似懂非懂,不知道怎麼安慰她。
她隻是惆悵了一會兒,很快又笑容可掬地說:“不要緊的,我可以等他回來。他一定會回來的。”這話像是在對我說,更像是對她自己說的。
我其實很好奇:他到底是誰啊?但我始終沒有問。
後來天氣越來越冷,我們都穿上了棉衣。鄧美璋受不了湖南冬天的陰冷,回南寧去了。橋奶奶鬆了一口氣,因為終於不用給她翻箱倒櫃找衣服穿了。
她走的時候和來時一樣突然,都沒有和我們告別。有一天,我推開橋奶奶家的門,找不到鄧美璋,橋奶奶淡淡地說:“她回家了。”
我有點兒失落,像聽故事沒聽到結局。我不知道,鄧美璋有沒有等到她男朋友,那個男人,真的會回來嗎?
在我的成長歲月裏,這成了一個懸念。
從此以後,我再也沒有見過鄧美璋。要說她是橋奶奶家的親戚吧,她為什麼再也不來親戚家串門了呢?
有一次,我放學回家,發現橋奶奶家忽然熱鬧起來了,圍了一堆人。我湊過去一看,原來是一群穿著警察製服的人,有個大蓋帽還挺凶,讓我們小孩子到一邊去,別打擾他們查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