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如果用現代眼光看,這幾句話似乎有點缺乏“與時俱進”的精神。就拿三峽地區來說,以前不少移民家庭窮得“鍋兒吊起敲得當當響”,這樣的生活標準,也值得去“恢複”?搬遷,就是搬家、遷移、遷徙。讓不願搬家的人搬家,不管怎麼說,都是對移民感情上的傷害,而這種傷害,不管用多少金錢都無法補償。因為,對感情的傷害,是用世界上任何東西也無法補償的。
參照國際慣例,按照世界銀行的目標,我們的三峽移民政策是:前期補償,後期扶持。目標首先是使移民“搬得出”、“安得穩”,並幫助他們逐步走上共同富裕的道路。但是,這並不容易,僅是說服移民搬遷就頭痛不已。
重慶庫區忠縣洋渡鎮,是長江邊上一個繁華的碼頭。一天,幾個縣、鄉移民幹部去沿江村三組勸說移民搬遷。移民遠遠看到幾個幹部向村口走來,就四散奔逃,一眨眼工夫就不見了蹤影。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幹部們白天找不到人,就晚上打著電筒找移民談心。幹部們吃過閉門羹,一次又一次上門碰鼻,一次又一次碰得灰頭土臉。
萬州區一位移民幹部老周去勸說一家移民搬遷,移民老是躲他,編出各種借口不見他,今天給莊稼淋糞,明天要去趕場,後天看病走外婆家,一句話就是“老子沒空”。這家移民有一條看家狗叫“耷耳”,開始還汪汪地咬他,去的次數多了,有時還專門帶點東西丟給它吃,“耷耳”就錯把他當成主人的親朋好友,看見他來了就搖尾巴撒歡。“我和移民的看家狗都混得很熟了,可移民卻越來越陌生。”老周說完發出一聲長長的歎息。
移民老李曾對我說過這樣一席話:“以前我有事去找鄉鎮幹部請示,話還沒說幾句就給打斷了,找了幾次都說是沒空,把我搓磨(折騰)夠了。現在他們來找我,我也沒空,叫他們也嚐嚐‘沒空’的味道。以前是我求他們,現在輪到他們求我了,這也叫風水輪流轉嘛。”“你說的是另外一回事,那你到底搬不搬家呢?”我問。“想通了,說好條件,在白紙黑字畫押後我才搬。修三峽我支持,這是國家的大事。不搬還不是要遭‘依法移民’,敬酒不吃吃罰酒也不合算噻。但是,對那些看不順眼的幹部,我還是要‘搓磨搓磨’,讓他們也嚐一點求人的‘辣子湯’,長長記性。”
其實,像移民老李這樣對村鄉幹部工作作風“不滿”的人,在移民中是少數,但也值得深思。重慶市移民局的一位處長,曾在大學當過教授、係主任,還在一個移民大縣當過副縣長。2000年春節前,他和20多位文物專家乘船到忠縣石寶寨考察。他剛下船,就見河灘上人群飛奔,抬滑竿的、賣水果的、做生意的四散奔跑。後來,當地老百姓告訴他,這些在江邊旅遊區做生意的人,誤以為是“官船”來人整頓江邊市場。這件事,使處長心裏久久不能平靜:看來,我們的機關幹部還和老百姓隔著一層膜。
庫區大多數移民不願搬遷的原因,主要還是損失太大、補償過低和故土難離。水庫移民搬遷難,在全世界都是通病,“打起擺子都是一樣抖”,誰都對“非自願移民”感到頭疼不已。
我在三峽庫區工作多年,常聽到移民各種各樣的議論:“不怨天,不怨地,誰叫你淹了我的地?”“地淹了,就是把飯碗踢飛了啊!”“我本不願搬家,是你要我遷移。”“你動員我們搬走,你為啥不遷到外地去?”“要移民,就得講好價錢,就得拉開架勢談判,談一次不行,就談兩次、三次。”“談不好,水漲起來我也不搬家。”“社會主義不允許餓死人,總不至於允許淹死人吧。”“搬遷可以,但我們要地種,要吃飯,要生存,這些基本的要求不算太高吧。”“《三大紀律八項注意》唱了幾十年,我就記住一句:損壞東西要賠;現在,你們不說‘賠償’,隻答應‘補償’,別他媽欺侮我們文化程度不高,別用這些字眼來糊弄我們。”“你們的政策說‘前期補償,後期扶持’,後期怎麼扶持?給10塊錢叫扶持,給100塊錢也叫扶持,要等到何年何月?後期是不是遙遙無期?”“政策上說,三峽移民資金400億,湖北、重慶的移民攏共120多萬人,算下來一個移民應分3萬元哩。可挪到我們頭上,咋隻有1萬多元呢?剩下的錢是遭狗吃了,遭貓抓了?還是他媽的給‘腐敗’掉了?”“老子就是城牆上的麻雀——嚇大了膽的!”各種說法和牢騷10多年來一直在峽江河穀彌漫。
李鵬曾經說過:“三峽移民和‘退田還湖’的移民不一樣,‘退田還湖’也是把人遷走,建立小集鎮,但阻力並不大,因為受了水災,移民們覺得原先的地方不安全,而且移出來後在沒有大水的情況下,田地可照樣種,莊稼照樣收。而三峽移民則認為自己是為國家做貢獻,所以要求國家給予更多的扶持,難度比較大。”
是的,從三峽庫區的情況看,部分移民確實抱有“不是瘡,也不是癬,而是癩(賴)”的心態,他們對搬遷有一種天生的恐懼感,加之現實政策的補償標準,遠遠低於移民心中的“期望值”。
移民搬遷、安置牽涉到每一個移民家庭,牽涉到眾多社會集團錯綜複雜的矛盾和糾纏不清的利益關係。如果100個移民搬遷,安置了99人,完成了任務的99%,老師給學生打分,也應該打99分,這是一個非常了不起的成績,但納入移民工作來考核,這99%的業績就是完全不及格!省市、區縣、鄉鎮、村組上上下下都要“挨板子”。
搬遷百萬移民,難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