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是黃鎮東對三峽有特殊的感情,他為改變三峽庫區惡劣的交通辦了不少實事。幾年後,他被中央任命為重慶市委書記。

眼前,黔江地區5個縣的交通有了很大的改觀,從江邊的西沱鎮到石柱縣城的87公裏山路,有很長一段已經鋪上了水泥。冬春之交,石柱人正忙碌著搞農田基本建設,沿途都是熱火朝天的景象。

我們的車輛穿過一片鬆林坡,翻過山埡口,在一個人聲鼎沸的工地上停了下來。石柱縣委書記洪天雲介紹說,這裏叫龍沙河,龍沙鄉的農民們正抓住農閑時機修築一條長5公裏、寬25米的人工河道。

龍沙鄉的黨委書記項炳臣拖著疲憊的身軀走了過來,他披著一件舊毛領外衣,幾天沒睡覺,眼睛紅紅的。乍一看,項炳臣酷似一部老電影裏的英雄王成,形也似,神也似,叫人暗暗稱奇。

縣委書記洪天雲告訴我說,前幾天,一位老鄉抱病參加修築這條人工河,由於勞累過度,倒在工地再沒醒過來。人們給他送的挽聯是:“熱血灑遍龍沙河,敢叫日月換新天。”場麵很是感人。

這裏的老鄉對鄉黨委書記項炳臣評價很高,很是敬佩和信賴這位帶頭人。修築這條人工河,他們的口頭禪是:上對江澤民(負責),下對項炳臣(負責)。一個是中國共產黨中央委員會的總書記,一個是中國共產黨農村基層的鄉黨委書記,土家山寨民風淳樸,老百姓表達情感的方式獨特,語言也質樸得驚人。

“汽車跳,石柱到,又倫敦(輪蹲),又紐約(扭腰)。”離開工地,車上不知誰人這樣打趣說。我們從忠縣出發,經過近100公裏的顛簸,終於到達了石柱縣城。

甘宇平下車來雙手叉腰扭了扭問我:“這幾天,你覺得味道怎麼樣?“報告,味道好極了。”我嘴裏雖這麼說,可這一路實在是叫人膽戰心驚。清朝陳廣文有詩為證:“武陵峰萬仞,突兀鎮黔江”,“眼中全縣小,腳底亂山降”。我們一路勞頓奔波,此行到石柱,沿途萬丈懸崖,車輪邊就是茫茫雲海,誰不知生命誠可貴呢?

晚上9點,黔江地區、石柱縣委、縣政府、縣人大、縣政協以及縣部委辦局負責人彙集在政府會議室,黔江地區葉欣專員、石柱縣委書記洪天雲彙報了黔江的經濟狀況和移民有關問題。

開完會回到招待所,已是夜闌人靜了。土家山塞的夜空是燦爛美麗的。我第一次到石柱,不願放棄領略民族風情的機會,便一個人在街上迎著陣陣的涼風踽踽而行。在石柱這一天,可謂是馬不停蹄,風塵仆仆。甘宇平在石柱檢查了沿溪鎮青石砌成的近40米高的江堤,檢查了西沱移民開發區、生化廠和已栽種16000株夏橙的移民果園,還走訪了遼寧錦州對口支援三峽地區的藥廠。藥廠流動資金緊張,仍堅持優先安置100多位移民就業,甘宇平對此表示滿意,因而在晚餐時,平時不喝酒的他還興趣盎然地小酌了幾杯。

能不高興嗎?當然高興。在當前這種緊迫的形勢下,還有什麼事比搬遷安置好移民更值得高興的呢。安置好移民,就是安民啊。還有,這次到石柱,甘宇平耳聞目睹了這塊神奇土地的巨大變化。

幾個月前,也就是1996年5月,國務委員陳俊生根據中央政治局的指示精神,率國務院有關部委30人,和省委、省府40多人組成了70多人的聯合調查組,用10天時間抽查了5個縣、10多個村、100多戶人家。深入細致的調查結果令調查組大為震驚;經過8年的扶貧和自身苦幹,這個自然條件極端惡劣的貧困地區,人均收入從1988

年的235元增至823元,人均占有糧食從299公斤增至508公斤,65萬群眾解決了吃水問題,4萬多住岩洞、窩棚的山裏人搬進了新居,基本消滅了地方病,農村適齡兒童絕大多數能就近上學了。這一神奇的變化,令陳俊生和調查組都感慨不已。

陳俊生1996年5月14日在調查結束後的幹部大會上講:“《詩經》上說:‘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你們的地委書記稅正寬(後任中共重慶市委常委)講,‘興黔之舉在於實’,我改了兩個字,‘興黔之舉在於苦幹’。‘苦幹’這話說起來容易,做起來就很難。黔江這地方山大溝深,我昨天講,山外青山還是山,隻見石頭不見田,所以就得靠‘苦幹’來解決。”

“寧願苦幹,不願苦熬”,這的確是“黔江精神”的真實寫照。

為官一任,苦幹一場,造福一方。據介紹,在與貧困決戰的8年中,有3名廳局級幹部、10名縣處級幹部在帶領民眾與貧困苦鬥中流過血、負過傷,有3名縣處級幹部為脫貧把一腔熱血全灑給了這片土地,至今長眠在荒山野嶺。

甘宇平在石柱幹部大會上講,石柱為啥會成為全國有名的長毛兔基地?書記、縣長為啥叫“兔書記”、“兔縣長”?大家想一想。我強調一個觀點,三峽移民是政府的大事,“國家興亡,匹夫有責”,我希望在座的各位要在其位、謀其政、行其權、盡其責,發揚“黔江精神”,打好移民搬遷的攻堅戰。

石柱的隆冬之夜,寒氣襲人,甘宇平熱情的話語卻使人心裏暖融融的。講畢,他站了起來,雙手抱拳,躬腰拜年,向大夥兒致以新春的祝福。石柱縣政府會議室裏響起了經久不息的掌聲,這掌聲飛出窗外,飛向曠野,飛向深邃、廣袤的夜空。

第二天清晨,“三菱”車又開始急行軍,爬山路,蹚水路,趕到石柱縣和豐都縣的交界處,涪陵區政府的領導王耘農(後任重慶市政府副秘書長)趕來接住甘宇平一行人。

在豐都興義鎮,聽了鎮黨委彙報,檢查了移民安置房,看望了幾戶移民,又馬不停蹄地趕往涪陵區南沱鎮,一邊檢查新建場鎮建設,一邊在工地聽鎮長的彙報,之後又行色匆匆地趕往涪陵聯豐村。

聯豐村支部書記張潔蓉是一個典型的農村女幹部。她三四十歲的模樣,疲憊的臉色微顯蠟黃,但看起來卻分外精神。她見重慶市的領導來了,不緊不慢吐出一串數據:聯豐村有515戶人家,土地1462畝;8個合作社中,有4個社涉及移民搬遷,受淹81戶計318人,淹沒土地384畝,淹沒房屋2190平方米。張潔蓉口齒清楚,數字概念準確,彙報語言簡練,大家都誇她是個明白人。

村長陳雙義也是個30多歲的年輕人,雖有幾分靦腆,卻豪氣衝天,他是個生產榨菜的專業戶,收入頗豐。他說,村裏正想法選一個省市級的科研項目,不搞就不搞,要搞就搞好的項目,“Y”(重慶土話“差”或“孬”的意思)的項目堅決不搞。

聯豐村的移民工作搞得很有特色,在移民資金沒有到位的情況下,村黨支部組織大夥兒築路修房,依托沿江公路修了一排移民房,這些房子全都是新嶄嶄的,不少移民正忙碌著搬家。

從這些天沿途耳聞目睹的情況看,庫區安置農村移民已經探索出一條行之有效的途徑,不管是巫山縣的安坪鄉,還是涪陵的聯豐村,都形成了“江邊一條路,路邊一排房,房前工商業,房後種果糧”的安置模式。

甘宇平對陪同檢查的王耘農說,以前,對涪陵工業搬遷結合技改的認識較深,涪陵的工業搞得很有聲勢、很有起色,在整個三峽庫區都有典型意義。這次檢查了農村移民安置的路子,對涪陵的移民工作又有了新的認識。

涪陵地處烏江與長江的交彙處,是三峽工程的重點淹沒區。著名的古代長江水文站——白鶴梁就在城區長江邊的長石梁上。

晚上,涪陵區政府會議室燈火通明,甘宇平白天檢查了城區和一些移民工地,晚上又聽彙報,這是他出任重慶市副市長第一次到三峽庫區檢查工作的最後一站。開會前,他告訴我說,他要把這十幾天來的思考講一下,回到重慶馬上向市委報告。

涪陵區區長聶衛國(現任新疆建設兵團政委、中央候補委員)一臉憔悴,滿麵倦容。我注意到,他彙報時桌前放了幾包餐巾紙;這幾天,他改寫移民工作的材料,通宵達旦地工作,休息少,勞累過度,患了重感冒,清鼻涕長流,因而不得不一邊彙報一邊擤鼻子。他彙報的一個重要觀點是:三峽移民任務艱巨,前期補償資金偏緊,不能叫移民部門孤軍深入,政府要掛帥,要形成齊抓共管的格局。

王耘農接著彙報了涪陵的移民工作進展情況。

甘宇平聽得很仔細,他認為,聶衛國和王耘農的彙報有深度,理論上也有一定的高度。他說,涪陵為移民工作勾畫的藍圖,對現在和今後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都有實踐意義。

我這次跟甘宇平10多天,一直仔細觀察他。我發現,他視察移民工作,發現麾下幹得離實際要求有差距,就眉頭緊鎖,緘口不言,然後在會上或婉轉、或尖銳地批評一通;如果見工作幹得有創造性,幹出了名堂,且業績不錯,他自然會眉頭舒展,妙語連珠。

涪陵的對口支援抓得虎虎有生氣,甘宇平說:“浙江省對口支援涪陵是很有成效的,我心裏很感動。在北京開會時,碰見了浙江省省委書記李澤民,用自助餐時,我就主動為浙江省的領導端盤子,這也算是對人家對口支援省市的一點酬謝嘛。”

“庫區人多地少,農民外出打工有傳統,我們政府要堅決支持。”

他說,庫區的農民是“三個月種田,三個月過年,三個月休閑,三個月掙錢”。別小看三峽庫區這些外出打工的民工,用當年打工者的話說是“一根扁擔兩隻筐,收入超過胡耀邦”啊。

談到庫區的投資環境時,甘宇平感歎說,有幾個省市的同誌向我反映,一到庫區,才發現該通的不通(公路),該漏的不漏(馬桶),該響的不響(電視機和音響設備),該辦的不辦(管、卡、壓),該免的不免(亂收費)。

“我到過新加坡,新加坡的航空公司可以說擁有世界第一流的服務。我曾問一位空姐,你們的服務為啥這樣周到?空姐回答說,總統告訴我們,我們的國家太小,資源太少,不做好服務不行啊。想想人家,看看自己,我們三峽庫區不做好服務,不改善投資環境行嗎?”

談到庫區旅遊時,甘宇平說,他有一次陪中央首長到庫區視察,在石寶寨,發現旅遊產品很少,而且還全是外省市生產的。他說他到過意大利的比薩斜塔,那裏的旅遊產品高、中、低檔全有,可以說是琳琅滿目,目不暇接。我們三峽庫區有著名的天下一絕——天坑、地縫,有享譽中外的大、小三峽。每年到小三峽的旅遊人數就達100多萬人,因無旅遊產品可買,平均每人隻花了100多元錢,乘船進峽的一張船票就差不多100元。遊客們的錢沒留下來,隻留下一段真情,讓它停泊在楓橋邊。

涪陵的經濟發展在重慶和西部地區都算一個奇跡,一個小小的地區,竟有幾家上市公司。甘宇平對此深有感觸。他講資本運作時打比方說,國際、國內資本是海洋,上市公司就是一架抽水機,庫區如何利用資本營運、擴張,為移民區經濟發展貢獻力量,這裏麵的學問如大海一樣深啊。

回到下榻處,已是晚上11點,我見甘宇平房間的燈還亮著,走近一看,他正蹲在沙發邊,伏在茶幾上起草祝賀豐都長江大橋建成通車的賀信。豐都是三峽庫區全部淹沒、需全部搬遷的8座縣城之一,建長江大橋,就是為縣城從長江南岸搬到北岸作基礎準備。

甘宇平說,因要趕回重慶向市委彙報,庫區在大江截流之前“打好移民搬遷總體仗”,不能去參加盛大的通車典禮,寫封賀信,也算聊表心意,盡一份職責。

我回到房間,記好當天的日記,點燃一支煙,出門伸伸懶腰,透透空氣。峽口的遠方傳來兩聲長長的汽笛聲,從武漢開來的輪船發出了要停靠碼頭的信號。“夜半鍾聲到客船”,寂靜的江流開始喧鬧起來。

此時,城區的燈火已經稀疏、消落了,我看見,甘宇平房間的燈光還亮著。

三峽移民區,長夜漫漫,人難眠,峽江難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