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山縣縣長王超記錄的工作日記有一大摞。在征得他的同意之後,我選錄了他護送外遷移民到廣東省肇慶市安家落戶的四天四夜。
這極為平常的四天四夜,在近20年破解百萬移民這道世界超級難題的過程中不過是飛逝的一瞬間,但卻是真實記錄庫區基層政府、幹部與移民血肉相連的四天四夜。
2001年8月2日,晴天,明天,我縣首批赴廣東的908名移民,就要從大昌鎮啟程前往肇慶市了。
為了確保這次護送任務的圓滿完成,縣委、縣府成立了指揮中心,下設護送、安全、醫療、宣傳、後勤、貨運八個小組,並抽調了40名護送幹部。副指揮長、縣移民局長早已和護送隊員們一起蹲點大昌。中午開完會後,我急匆匆地來到礁石岩碼頭,趕上了前去迎接移民的船隊。港監所所長王江寧告訴我,八條旅遊船已經全部進行了安全檢查,召開了船工會,要求確保安全,萬無一失。
遊船公司總經理張啟漢說,運送移民是件光榮的事,船隊也要有好形象。我們要把船艙清洗得幹於淨淨,掛彩旗,貼標語,喜氣洋洋地接送移民。果然,精心打扮的船隊在碧綠的水麵上形成了一道瑰麗的風景線。
站在船頭,側望縣城,灰色的老城與明亮的新城形成鮮明的對比。135米、175米兩塊巨大的淹沒線標識牌,像兩塊紅色的警示牌。順著135米望過去,心裏一陣陣發緊。再過517天,整座縣城、7個集鎮都將搬遷一空,再過700天,這一切都會永遠消失,化作一片汪洋。
巫山縣是重慶庫區的首淹首遷縣,移民搬遷人口占全縣總人口的六分之一,僅外遷就達23000人,今年必須先完成外遷10000人的任務。市委書記賀國強、市長包敘定明確要求,移民是一項政治任務,不允許傷一個人、丟一個人、損壞一件家具,任務十分艱巨。
船到大昌鎮南門碼頭,已是下午5點多鍾。鎮政府會議室裏煙霧騰騰,鎮委書記劉敬安、鎮長王祖乾正在與縣移民局長一起召開緊急會議。原來情況報告,鎮上幾個小青年揚言今晚是最後一晚,要放點起身炮,砸鄉政府的牌子。
大家研究了應急方案,從福田、官陽派出所抽調5名幹警加強夜間巡邏,護送幹部再深入到各移民家中聊天,了解情況,做好穩定工作,保證明天能順利出發。鄉鎮幹部的眼裏都布滿了血絲,許多同誌都是每天隻休息三四個小時。
大昌是一座有著1700多年曆史的古城,過去曾是巫山縣的縣城,一直到公元1670年才並入巫山縣。由於特殊的地理環境,全縣的80%的土地都是25度以上的山地,許多地方連草都不長。唯獨這大昌壩子一望無邊,大寧河水灌溉著千畝良田,是巫山的“小成都”。記得中學時與同學們打著背包來到這裏,走青石板路,訪溫家大院,印象最深的就是“到了大昌,不想家鄉”。加上這幾年小三峽旅遊資源的開發,也帶動了大昌鎮的經濟發展。一個小攤、一隻小船都足以讓全家人養家糊口。所以移民不願走,動員工作的難度很大,而且是一年之內就要外遷5000人。縣委、縣府在全縣鄉鎮班子中精心挑選,把騾坪鎮委書記劉敬安調來當書記,把大溪鄉黨委書記王祖乾調來當鎮長,同時抽調部分縣級部門的幹部作為工作組成員,他們都是責任心強、能吃苦的幹部,以身殉職的馮春陽同誌就是一位典型代表。
馮春陽去世的那片河灘離南門碼頭不遠,一簇簇芒子草在河風的吹拂下顫顫抖抖,像在對每一位來者講述著那悲壯的一幕。7月30日,馮春陽與隊員甘惠明一起去青雲村途經這裏,突然遭遇山洪,洪水把馮春陽圍在了河灘中心,他一手緊緊地揪住芒子草,一手揮舞著雨傘,大聲呼救。咆哮的洪水吞噬了他的聲音,漫過了他的頭頂。一個人的生命就在這瞬息之間結束了,想起來就像做夢一樣。我與馮春陽同誌認識很早,在小學打乒乓球時,他就是我的業餘教練。他的工作單位是很不起眼的防疫站,但是城裏的人大都認識他,親切地稱他“馮二哥”。去年底縣裏組建移民工作隊時,他對我說,這個移民是世界級的難題,也很有意義,我也快退休了,讓我去試一試。他一去就是8個月,跑爛了解放鞋,鄉移民辦公室的出勤表上記載他隻休息了10天。
6月26日政府從舊縣城搬到新縣城,辦公室通知他這個行政科長趕回來。照完全體人員的合影後,我拉住他的手說,來,馮二哥,我倆照一張合影。他是一個十分熱愛生活的人,愛好集郵、采集三峽石。他樂於助人,把工作當做快樂,他把自己的名字改名為馮徽山,安徽的徽,巫山的山,他說他要圓滿完成任務,才對得起自己那張老臉。我沒有想到,一個月之後他就離開了這個活生生的世界,這張照片也成了他生前的絕照。
從河灘回到鎮上,已是晚上8點多鍾。家家戶戶都敞開著大門,透射出昏黃的燈光,更顯出小鎮的古老。我和工作隊員、縣林業局副局長何光榮等人一起來到大昌村但茂福的家。老但是大昌鎮上有名的人物,平時喜歡讀書看報,又走南闖北跑過不少地方。去年下半年國家移民局局長漆林來鎮上開座談會時,聽了他的發言,連聲稱讚大昌出能人,移民政策比一些幹部還鑽得透。老但很愛穿著打扮,經常戴頂博士帽。今晚第一眼見到他時我差點沒認出來,蓄個平頭,打著赤膊,穿一條短褲,手捧個茶杯坐在門口。我問老但今晚酒喝好沒有,他說以往晚上都要喝酒,恰恰今天我就不喝酒,這心裏硬是悶得難受。平時說起走還不覺得,這一下真的要走了,心裏還是有些過不得,就像貓的爪子在抓,我怕越喝越難受。我在這條街上呆了60多年,這房子住起也舒服,舍不得離開呀!就是想找人吹一吹,擺一擺,你們來了我這心裏就踏實了。今後我們見麵的機會也少了,到了廣東,你們就是媽屋的人了,很想你們多來看看。聽著這些樸實的話語,看著老但忙前忙後地遞煙、端茶,我的心裏一陣發熱,人心都是肉長的,人與人之間都是有感情的呀!
臨別出門時,隔壁屋前坐著的一位中年漢子一步上來攥住我的手。我猛然一驚,以為遇到一個鬧事的,辦公室小羅也趕緊上來護住我。他大聲叫道,我曉得你是縣長,你看了老但,啷個不來看我,你是看不起我,我在旁邊等你好久了。我聞出他身上有股酒味,趕緊解釋說,不是不來,是想一家一家地走過來。他一下打斷了我的話,你莫騙我,那麼多家你走得完嗎?我那裏有七八家在一起,走,去擺一擺。拐過一小彎才到他的家,果然門口坐著十來個打赤膊的男人。
他又是一聲吼,我給你們把縣長拉來了。何局長告訴我,他叫楊道成,大昌村的村民,是一個老黨員,前幾天還專門去村黨支部交齊了黨費。老楊對著何局長說,今天當著縣長的麵,我隻請你們工作組辦好一件事,就是把我的組織關係早點轉過去,如果我人過去了,組織關係還沒有過去,我是要找你們麻煩的。我原來還以為他要借著酒興提出一些難題,萬萬沒想到他要求的是辦好黨組織關係。看他那憨厚、魯莽的樣子,根本不是說大話、假話的人,他全是說的心裏話。我深切體會到,老楊是對共產黨有著樸素的感情,把共產黨員這個稱號看得很重,有點為此驕傲、自豪。
重慶電視台記者李凱見我們談得親熱,建議在他家門口照張合影。這個建議太好了,老楊也高興得像個小孩似的笑了,他說我從小生下來就住在這間屋裏,還從來沒有在家門口照過相,更沒有與縣長照過相,光著上身照要不得。
他趕緊從屋內找來一件白色背心穿在身上。於是,我倆手拉著手在他即將離開的老屋門前留下了一張合影。
8月3日,晴天,清晨6點多鍾,窗外就吵鬧起來,移民陸續向河邊彙聚。
貨車已提前於7月31日出發。28台東風大卡車滿載著移民的貨物,經巫山、宜昌、枝城、常德、益陽、長沙、湘潭、衡陽、宜章、清遠、廣州,最後分別抵達四會市和大旺開發區,總行程有2000多公裏。貨物組由大昌鎮武裝部部長馬王倫任組長,警車開道,隨時與指揮中心保持聯係。移民們隨身攜帶的隻是路途上必備的生活用品,不少小移民還帶著貓兒、狗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