朵漁
每一個曆史時代的變遷,每一場大的社會運動的終結,以及一切龐然大物的轟然倒掉,都會留下一堆曆史廢墟,供人憑吊、回憶
讀帕慕克的《伊斯坦布爾》,被他的“呼愁”感動。“呼愁”,土耳其語“憂傷”的意思。這漢語翻譯得真好,比憂傷更加的憂傷,且多了一層曆史的悠長感。在帕慕克眼裏,這種呼愁“不是某個孤獨之人的憂傷,而是數百萬人共有的陰暗情緒”。準確說,這是整座廢墟之都的憂傷,覆蓋在整個斜陽帝國一切殘留之物上的憂傷。當帕慕克穿行在那破敗、灰暗、沒落而又處處遺留著古老帝國殘磚斷瓦的街頭巷尾,他慨歎道:“我出生的城市在它兩千年的曆史中從不曾如此貧窮、破敗、孤立。它對我而言一直是個廢墟之城,充滿帝國斜陽的憂傷。我一生不是對抗這種憂傷,就是(跟每個伊斯坦布爾人一樣)讓它成為自己的憂傷。”在帕慕克的筆下,整個帝國的殘留物彙入他個人的生命裏,滲入他的血液和生命,成為他個人的命運。
每一個曆史時代的變遷,每一場大的社會運動的終結,以及一切龐然大物的轟然倒掉,都會留下一堆曆史廢墟,供人憑吊、回憶,讓人憂傷不已。克裏米亞戰爭瓦解了偉大的奧斯曼帝國,使帕慕克的伊斯坦布爾成為單調、灰暗的“呼愁”之城。“泥濘的公園,荒涼的空地,電線杆以及貼在廣場和水泥怪物牆上的廣告牌,這座城市就像我的靈魂,很快地成為一個空洞,非常空洞的地方。”相對於帕慕克那座偉大的城,我的“呼愁”則來自一個帶著集體主義餘溫的貧瘠村莊。我記得在我的童年,人民公社尚未散夥,生產隊最大的產業是一座牛棚,黃牛、馬、騾子和拉磨的驢雜居一處。那時候,公社的拖拉機站已經廢棄,巨大鏽紅的鐵疙瘩躺在黃葉枯草間;一座被鳥巢占據的煙囪早已不冒煙,圍牆倒塌,廢料遍地,那是鄉村惟一的工廠……那時候,最愛聞的是汽油味,穿綠衣的郵遞員騎著一個小電驢……最愛玩的是火和水,冬天玩火,夏天玩水;那時候,家裏惟一的工業品是一個汽水瓶子,最好的玩伴是一隻黑狗,我把它訓練成了全村最凶猛的狗……我記得有一年,村裏的蘋果園一夜之間被鏟平,每家分到了兩棵果樹,移栽在自家的院子裏。但那些果樹實在太老了,最終沒有一棵種活。就這樣,一片曾經開滿鮮花的果園消失了,這既是集體時代最終散夥的象征,也是一個時代斷層的標記。
後來外出讀書,離開家鄉二十年,我對家鄉的很多記憶還停留在上一個斷層裏。最近幾年再回鄉下,發現一種新的“呼愁”出現了——村莊變得大而無當,嶄新的民居和廢墟雜陳,工業景觀與田園風光怪異地並置在一起;河流變黑了,幾乎再也找不到一條清澈的小溪;鳥巢變少了,那些長著美麗羽毛的鳥兒再也難得一見……還有,村中嬉戲的孩子,路上追逐的少女,天空中盤旋的鷹,以及河裏遊動的魚,都到哪裏去了?都消失了,故鄉變得如此陌生。“就算是給魚和鳥都打上一針/也已經救不回故鄉的山河”(俞心樵詩句)。
也許隻是因為“懷鄉病”在作祟,才使我對過去的一切充滿感念,而對眼下的現實感到不適?懷舊者總是對往昔的細枝末節充滿偏執的記憶,隻有還鄉才能治愈這惱人的鄉愁。而如今,鄉愁越來越難以治愈,一遍遍的還鄉卻隻能加重病情,因為故鄉早已不是那個故鄉。
當傳統遇上工業化,後現代遇上集體主義的尾巴,鄉村現實的種種亂象和未來的種種愁緒,似乎注定不可避免。如今,村裏的年輕人已越來越少,他們大多成了新時代的遊子,故鄉隻是他們的一個懷舊之地,“返鄉”變得可望不可即。仍然生活在鄉村的人們,他們幸福嗎?他們還有未來嗎?如今,村裏的不少老人又開始懷念他們自己的往昔——那充滿烏托邦情結的集體主義年代。至少那時候看病看得起,上學上得起,肉可以放心吃,那時候老鼠還是怕貓的,人還是有良心的……那時候,人們尚有一個“現代化”的未來新世界可以憧憬,如今的夢想又在哪裏?我們如何重建自己的鄉村世界?“新農村建設”,不是一個“新”字就可以解決的。
帕慕克尚有“如絲巾般閃爍微光的博斯普魯斯”可以守望,而我們卻依然處在自己長長的“呼愁”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