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1955年早春離開老家,至今五十五年了,再也沒有回去過。而且也並不想。因為除了屈辱與痛苦外,老家實在沒有給我留下什麼好印象。日前友人邀酌,去的地方靠近長江邊,號稱“江蝦江魚第一家”,侍者端上一盤油炸的小魚小蝦,我突然想起小時常吃的泥鰍,一問之下竟然沒有,令我大失所望。由此想起老家的一些好處來。
我的老家在湘南丘陵地帶,農作物以水稻為主,不僅青翠的丘陵間是一方一方的水田,而且不高的山坡上也常常像疊餅一樣的堆起一灣一灣的梯田。雖不及廣西苗家彝族的梯田(例如龍脊梯田)那麼雄偉壯觀,卻也具體而微。這大大小小各式各樣的水田不僅是家鄉老百姓的主食來源,也是他們的副食產地,並且也是孩子們的樂園。春天插秧的季節,一望是無際的青苗,微風吹過,綠波蕩漾,令人想起陶淵明的“有風自南,翼彼新苗”的詩句,固然是美景無限。到了夏天,苗高齊胸,穀穗新熟,又給人一片欣欣向榮的感覺。秋天稻熟,一片金黃,豐收在望,衣食有著,自然更令人興高采烈。即使到了冬天,田裏隻留下一片稻茬,也有一股自然瀟灑之美。不久就準備春耕,畦畦水滿,漣漪成文,則又是一番充滿希望的景致。
少年時代的我,水田是最常去的地方,也是最喜歡的地方。春天最好玩的是撿田螺,夏天最好玩的是抓泥鰍,秋天最好玩的是挑蚌殼,冬天最好玩的是挑著鬆香燈啄小魚。這些樂趣,其實也都跟好吃有關。我們鄉下是很少吃肉的,雖然幾乎家家都養豬,但豬是用來賣錢的,自家隻能在年終殺豬時留下一點點做年菜,百分之八十是要換錢,作添農具、買種子、購肥料之用。家家也都養雞,但雞是用來生蛋的,蛋也是要用來換錢的。除了招待貴客之外,自家也通常是不吃雞蛋的。要改善夥食,主要靠在水田裏撿田螺、挑蚌殼、摸魚、抓蝦。魚蝦蚌殼田螺味道鮮美,尤其是魚湯泡飯,極好下口,嗖嗖幾筷子,便全到了肚子裏。那是小時候的我極向往的境界。
撿田螺的季節最好是春天,當水田灌滿水還沒有插秧的時候。時間則必須選在清早,天剛蒙蒙亮,太陽還沒有從山後升起,這時候田螺們一個個爬出來躺在泥巴麵上,在清水中吸納天地之精華。小孩們卷起褲腳,腰間綁著魚簍(一種用竹編的容器,口大頸小,肚子更大,形似梅瓶,不過是扁的),下到水田裏,隻需彎著腰,把田螺們一個個撿到魚簍裏就行了。如果運氣好,一個早上撿個半簍子田螺是不成問題的。田螺的吃法是先用水煮,熟了以後用針把田螺肉挑出來,去掉前麵的軟殼和後麵的肚腸,再用紫蘇和水煮,即鮮美異常。如果不缺油,則炒食也可,另是一番風味。
抓泥鰍的最好季節則是夏天。稻子已經長高,正要抽穗或剛剛抽穗,田裏的水還是滿滿的,但太陽已經曬不到,泥鰍們最喜歡在略溫而陰的水裏遊來遊去。而且常常停在水裏不動,像一艘小小的潛水艇,孩子們輕手輕腳地下到田裏,看準了飛快地用兩手一捧,就可以抓住一條泥鰍放進魚簍。小泥鰍的吃法通常是用熱鍋幹煎,但如果泥鰍肥大(最大的可到十五厘米長,兩個指頭寬),也可以用來水煮或汆湯,也以加紫蘇為好。聽說有一種最高級的吃法,是把泥鰍養在清水裏,兩三天之後待腸胃裏的雜質吐盡,再養在裝滿豆腐和雞蛋的盆裏,泥鰍在裏麵穿來穿去,肚子裏灌滿雞蛋跟豆腐,再拿來煮食或汆湯,則其味鮮美可以想象。但這是大富大貴的吃法,農村的孩子哪有這種口福?我如今雖貴為教授,遊遍四海,嚐盡中西美味,獨獨這種食泥鰍的辦法仍未試過,至今以為憾事。不過我小時候卻跟我的娃娃朋友們發明了一種奇特的泥鰍食法,不見經傳,不見食譜,但確實令人難忘。那食法是鄉下野小孩比膽大的招數,城裏文明人可能不敢嚐試。辦法是先比賽抓泥鰍,大家下到水田裏,看誰最先一手捧起一條泥鰍來。接著是比吃泥鰍,看誰敢把手中那條泥鰍連水生吞下去。我那時常常是比賽的優勝者,靠的是眼尖手快膽子大,當那滑溜溜的泥鰍從嘴巴鑽進喉嚨,沿食管而下,真是“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泥鰍在胃裏扳動幾下,然後就安息了。這種吃泥鰍的辦法趣味勝過美味。後來留洋赴美,第一次吃日本人的“sashimi”(生魚片),有些朋友不敢下箸,我卻毫無難色,因為跟小時候吃生泥鰍相比,這不過是小兒科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