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們的事情則主要是打掃衛生和準備食物兩大項。那時鄉下一般的農民都不大講衛生——沒條件講,但是哪怕最髒最窮的人家過年也大抵要清掃一番,幾件破衣服也得漿洗一下,多半還要煮,把衣被上的虱子煮死。如果有點餘錢,家裏又有小孩,就要想方設法做一兩件新衣服,過年時也體麵一點。如果是有點根底的人家,讀過書的,所謂耕讀之家,那就還得買幾張紅紙,寫幾副對聯,以示與別家不同。最後這一點你的伯父家裏是很講究的,新年第一天你們幾個小孩子一定要在書房裏寫一兩幅字,叫“新春發筆”,這是絕不能忘記、絕不能馬虎的。你多年以後都還保持著這個習慣,元旦春節那天照例會寫一兩張字,興致好時還作一兩首詩——當然是舊體詩。鄉裏人冬天難得洗澡,但比較講究一點的,年三十那天一定得燒一鍋水洗頭洗澡,把一年的陳垢和晦氣洗掉,用古文講就叫“祓除不祥”。到初一就不能洗了,不僅不能洗頭洗澡洗衣,甚至連地都不能掃——不能把財富掃出去,初一那天還不能動剪刀,大概是不能把福氣剪掉吧。
對女人們來說,準備食物比打掃衛生更要緊。民以食為天,再窮過年這幾天總得把飯吃飽,總得比平時多幾個菜。三十吃年飯,稍稍富裕的農家想方設法都要弄出個“十大碗”來。如果有小孩,總得弄點點心讓他們嚼嚼,就是沒有小孩的人家也得準備幾種,要招待客人,要打發別家的小孩。所以一到臘月,家家戶戶都會忙著切這切那,曬這曬那,紅薯啦,南瓜啦,臘魚臘肉啦,醃菜啦。你們家鄉的醃菜五花八門,有很多在外地吃不到,例如醃辣椒、醃豆角,醃刀豆,醃茄子、醃香椿,醃紫蘇,醃蘿卜、醃蘿卜纓子(即嫩葉)。其實你們鄉下醃菜不叫醃菜,叫zha菜,zha讀第三聲,你一直不知道該怎麼寫,後來讀《世說新語·賢媛篇》有一條說:“陶公(即陶侃)少時做魚梁吏,嚐以坩餉母。”這裏的“”也寫作“鮓”,本意是醃魚糟魚之類,後來也借表醃菜,讀音正是zha的第三聲,你於是明白你們家鄉的“zha菜”應該寫作“菜”或“鮓菜”,隻是這樣古老而少見的字,別說農民,就是教授又有幾人會寫呢。
過年大人忙,小孩也不會閑著,除了幫大人做事以外,小孩還有自己的事情要做。你記得的印象最深的是做鬆香棒。這鬆香棒有點像蠟燭,當然沒有蠟燭那麼大,那麼漂亮,但那意思是差不多的,就是用一根竹簽,四周塗上厚厚的鬆香,下麵留一段空白,以便手握或插在地裏和牆縫裏。要做這樣的鬆香棒,先要進山找老鬆樹,在鬆樹根部尋找鬆香,然後把鬆香剝下來。鬆香當然越多越好,隻要背得動。回家後找一口破鐵鍋,用幾塊磚頭架起,在鐵鍋下燒火,把鬆香倒在鍋裏融化。再用竹簽在鍋裏滾動,使竹簽周圍都粘滿鬆香。鬆香要有一定的厚度,否則將來點火就不猛,容易被風吹熄。但鬆香融化後是流動的,如何讓鬆香有一定的厚度,就要靠技巧和經驗了。這裏的關鍵是掌握火候和鬆香的熱度,太冷滾不上,太熱又滾不厚,所以要把握中庸之道,還要反複滾動幾次,這樣效果才好。做這樣的鬆香棒,往往是幾個孩子一起努力,一起上山找鬆香,一起融化鬆香做成鬆香棒。幾個人嚷嚷叫叫,同心協力,興高采烈,新年還沒到,孩子們卻已經覺得年味很濃了。鬆香棒做好後,晾幹,收起來。直到大年三十的下午,孩子們才把鬆香棒拿出來,先在各家的屋前屋後插上一圈,天一黑就點亮,火光熊熊,煞是好看。每人還手上留一把,高興時就點一支,到處耀武揚威。這樣的把戲每次過年要演兩次,除了年三十以外,元宵節那天還會重演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