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七歲那年來到老家金溪廟,所遇到的第一件最興奮的事是過年。你那時剛到記事的年齡,前此在城裏過的六個新年在你的記憶裏沒有留下任何痕跡,此後的新年不是在匆忙中度過,就是在乏味中度過,甚至有在牛棚中度過的。在老家過的這個新年就成了你畢生對於新年最快樂也最深刻的記憶。
鄉裏過新年是一件大事,前後至少要鬧騰一兩個月,不像城裏隻熱鬧兩三天,而且鄉裏過新年是全村的事,不像城裏隻是一家的事。一進入陰曆十二月,說得文一點就是“入臘”,鄉裏人就開始準備過新年了。在你們老家這時候男人要做的第一件事是把柴草準備充分。雖說他們平時也要砍柴,但這個時候要砍得特別多,而且要砍一些大柴,平時隻要砍些灌木就好了,這時卻要砍許多像碗口粗細的鬆杉之類。然後把它們鋸成兩尺左右的木頭,從中劈開,小的兩股,大的四股,碼在禾坪上,像一堆堆立體的“井”字,每每高過頭頂,在冬陽中曬幹,以備過年之需。不論家富家貧,過年的時候柴火是不能斷的,不僅灶裏的煙火終日不滅,特別要緊的是堂屋裏要生一堆日夜不熄的明火。這明火通常是在屋角用磚頭圍成一個火塘,火塘或大或小,一般是五尺見方,中間放一個巨大的樹兜,這樹兜是要燒個十天半月的,旁邊再輔以小樹柴火,從農曆小年(臘月二十三)開始,一直燃燒到次年的元宵,元宵以後才可以慢慢熄去。有時一個不夠,就要再燒一個。所以進山覓兩三個老大的樹兜並且把它們挖出來,扛回家,就成了每家男人過年前的頭等大事。這事幾乎一入冬就要準備了,因為這樣的大樹兜沒有個把月是曬不幹的,曬不幹就燒不著,勉強燒就會煙霧彌漫。而這火塘幾乎就是農村過年的根據地,尤其是入夜以後,一家老老小小加上來訪的親友都圍坐在火塘邊,一邊取暖,一邊聊家常,同時溫酒、烤米粑、煨紅薯。火要明而不斷,有點小煙無妨,但煙大了就不舒服了。《千家詩》裏有一首無名氏的七絕:“一團茅草亂蓬蓬,驀地燒天驀地空。爭似滿爐煨榾柮,漫騰騰地暖烘烘。”這後麵兩句寫的正是這種火塘,你們家鄉至今還把大樹兜叫做“榾柮”(讀“骨舵”)。你後來在麗江旁邊的瀘沽湖參觀摩梭人的家庭,發現摩梭人也有這樣的習慣,而且摩梭人的火塘更偉大,它是終年不熄——也就是永遠不熄,火塘熄了,就意味著人丁絕了。
柴火之外,打魚殺豬是男人們必須做的第二件事。你們老家平時是不吃魚的,要吃也就隻吃點小魚小蝦,泥鰍蚌殼什麼的,那是小孩子們在水田裏自己抓的,肉則頂多在插秧割稻時菜裏加幾片臘肉,真正吃魚吃肉就要到過年了。過年之前要在老家旁邊的大塘裏用網打魚,為了能到塘中間打魚,還得用門板和水桶臨時紮一隻小船,那辦法是取六個大水桶,幾個大漢把水桶倒過來,壓進水裏,上麵扣兩塊門板,桶裏的空氣就會把門板托起來。兩個人站在門板上,一人劃船,一人撒網。打魚是全村一年一度的盛事,全村的人幾乎都出來了,站在塘邊,堂客們嘰嘰喳喳,細伢們鑽來鑽去,一網魚打上來,每每伴著大聲的吆喝和讚美,比看戲時戲迷們的喝彩還要興高采烈。打起的魚集中在禾坪上,先過秤,再按家分,又是一場熱鬧,包括挑揀和爭吵。
跟打魚一樣好看的是殺豬。殺豬通常在小年前,也在禾坪上進行。一家殺豬,其他家的人也都出來看,豬的哀嚎和人的叫喊混在一起,也熱鬧得像在唱戲,這個時候那個握刀的屠夫就是戲中的主角。每家殺的豬大部分都拿到市場上去賣,換回這一家明年買油鹽、置農具、添衣被的錢。豬頭、豬腳、內髒和小部分豬肉留給自己,過年吃一半,一半還得醃成臘肉,留到明年插秧打穀的時候吃。殺豬並不是家家都殺,也有無豬可殺的,可能是沒養豬,人丁單薄或懶散養不起豬,或雖養了豬沒到過年就賣了,這多半都是窮人。家裏勞動力多的、勤勞會安排的,往往都有豬殺,甚至殺兩頭三頭的都有。殺豬是令人興奮的,小孩子特別喜歡看。看幾個大人如何把豬扳倒,用繩子把四個腳綁起來,抬到大桌子上,用手按住。屠夫把刀磨得亮閃閃的,看準時機,一刀捅在豬的脖子上,豬慘叫一聲,屠夫再把刀拔出,血就從刀口嘩嘩流下來,流在早就準備好的水桶裏——這豬血是要留著做菜吃的。再接下去是吹氣,去毛。吹氣是為了去毛,那辦法是在豬的後腳上用刀切開一個口子,插入一根竹管,幾個大漢輪流吹氣,一邊吹一邊用木棍敲打,讓氣均勻地充滿豬體,最後整隻豬就吹得像一個橢圓形的大氣球。然後用開水燙,燙完後用殺豬刀把豬身上的毛剃淨,最後還要用一把火在豬身上燎一燎,把沒有去盡的絨毛燒掉。最後才是開膛破肚,把內髒一件件拿出來,把整隻豬按需要切成幾塊。你現在想起來覺得那個過程實在是很血腥的,豬的哀嚎好像還在耳邊,讓人起雞皮疙瘩,但當時怎麼就不覺得?甚至還覺得很興奮很好玩呢?可見,說小孩子天性善良富於同情心,其實是可疑的。小孩子喜歡看殺豬,還有一個很現實的原因,是殺了豬以後就有肉吃。現在恐怕很少有人,尤其是城裏人,能吃到新鮮的豬肉——你說的是剛剛殺好的豬的肉,那味道之鮮美實在無法形容。把新鮮的豬肉放在燒得滾燙的鍋裏來回炒一炒,灑點鹽,再放水略煮一下,什麼都不要放,就好吃得不得了。還有豬肝,剛從豬肚子裏掏出來的新鮮的豬肝,切成小片,放點油爆一爆,最好還拌點芝麻,味道美不用說,據說還很補人。每次殺完豬,這芝麻炒豬肝是伯父一個人的禁臠,隻有在他吃不完的時候或者心情極高興的時候,撥幾塊給你們這些小孩嚐嚐,那就簡直像是皇帝欽賜的恩典了。伯父總是就著酒吃豬肝,夾起兩片豬肝放在嘴裏嚼一嚼,再端起酒杯抿一口,然後歎一口氣,滿臉是陶醉的神色。這似乎是他一年來最愉快最得意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