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Q正傳》中寫阿Q和王胡比賽捉虱子,說:“阿Q也脫下破夾襖來,翻檢了一回,不知道因為新洗呢還是因為粗心,許多工夫,隻捉到三四個。他看那王胡,卻是一個又一個,兩個又三個,隻放在嘴裏畢畢剝剝的響。”現在的年輕人,尤其是城裏長大的,可能已經不大讀得懂這句話的意思。一是不知道虱子是一種什麼玩藝兒,翻翻注釋或詞典,頂多知道它是一種會咬人、令人發癢的小蟲子,但沒有感性印象,因為從來沒有見過。二是不知道為什麼要放到嘴巴裏去咬,那豈不是很惡心嗎?我在台灣教魯迅的時候,確有學生提出這樣的問題,我還真不知道怎麼回答。虱子我小時候見得太多了,可沒辦法捉一個來給這些孩子們看,也絕未想到應該製作標本,保留起來,幾十年後在台灣教書好用。至於告訴他們捉了虱子放在嘴巴裏咬是為了補血,他們覺得簡直是不可思議。他們說:“恐怕是為了報仇雪恨吧!”
虱子這東西基本上隻寄生在人們的衣服中,特別是衣縫和棉絮裏,所以漢末魏初的阮籍在《大人先生傳》裏諷刺那些凡事遵循禮教的君子們,說他們有如“虱之處乎褌中,逃乎深縫,匿乎壞絮,自以為吉宅也。行不敢離縫際,動不敢出褌襠,自以為得繩墨也。”實在是很傳神的。不過阮籍之順手拿虱子來打比方,其實倒是頗有時代精神或說傳達了時代氣息的,因為魏晉時虱子很多,跟今天的台灣大不相同,甚至跟幾十年前的大陸鄉下也不相同,大陸鄉下的虱子一般都寄生在窮人的身上,而魏晉的虱子高貴許多,常常老實不客氣地住在貴人的身上。而且奇怪得很,那時的貴人好像頗以生虱子為榮。我們在魏晉的書裏常常看到貴人們捉虱子的情景,甚至在眾目睽睽之下,也不以為意,跟阿Q和王胡沒有什麼兩樣。比方說,嵇康在《與山巨源絕交書》裏,就大大方方地承認自己“性複多虱,把搔無已”。又如《世說新語·雅量篇》說,顧和做揚州從事的時候,一次入朝開會,停車路邊,剛巧碰到周去拜訪王導,經過顧和的車子,而這位老兄卻在那裏“覓虱,夷然不動。”當然最有名的例子還是王猛,這位前秦的名臣在未出山之前,桓溫北伐入關,王猛去拜望他,卻一點都不因為布衣的身份而自慚,一見麵就談天下大事,一邊侃侃而談,還一邊抓虱子,所謂“捫虱而談天下事”,即謂此也。魏晉名士之多虱,如果以今天人的眼光來看,是很容易發生誤解的。他們既非養寵物,也不是故意做秀,而是另有他因。因為那個時候的名士喜歡服藥,特別喜歡服一種叫做“五石散”的藥,服了這種藥的人,身體發熱,皮膚過敏,不能隨便洗澡,又不宜穿有棱有角的新衣或漿得硬硬的剛洗過的衣服,隻好穿舊衣、髒衣。日子一久,便免不了長虱子。而當時能夠服藥的人,必是貴族,才有錢服得起,又是名士,喜歡率性,不居小節,多少有些像今天西方的“嬉皮”、“雅皮”,在當時正是時髦,絕非一千五百年後的阿Q和王胡可以相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