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媽媽:
您老人家近來好不好?我明天就要回到金溪廟去,這裏又沒衣穿,這又有土匪,我們的大麵盆也被土匪拿走了。本來我們都不肯回去,妹妹還在哭,因為這裏很不安全。九月和十一月我要伯伯仍然來接我。
敬祝安康
兒異明
九月十日
前幾天為了舉辦書法展覽,武漢市美術館要你提供一些老資料,七翻八找,居然找出了上麵這樣一封信。母親過世以後,你清理遺物,發現從七歲離開父母到赴台侍親前的四十二年間(1949年初至1990年秋)你寫給父母的信,都被母親細心地保存起來,訂成一冊一冊的,有好幾百封吧,這是第一封。毛筆寫的,沒有注明年份,但你猜想應當是一九四九年新中國成立前夕。你是那一年春天回到衡陽老家的,所以這封信不可能早於一九四九年,但如果是一九五零年,則新政權早已全麵控製了局勢,在你們衡陽這種並不偏僻的地方是不大可能有土匪橫行的。
你記起來了,確有這麼回事。你和妹妹那年初秋被伯父
送到外婆家裏去玩。外婆家在鬥牛山,離伯父家有好幾十裏。有一天早上醒來,你發現大人們都聚在一起講話,而且都站著,臉上都有一種驚魂甫定的樣子,後來才知道是昨天晚上鬧了土匪。大人們告訴你說,昨天半夜一群拿刀拿棍的土匪,有的臉上還蒙著布,點著油燈,先是拍打大門,隨後就衝了進來。大家都嚇到了,不敢做聲。你的舅媽很機靈,立刻把你的表姐——那時她還很年輕,又漂亮——推到裏邊的小屋裏藏起來。不過,據說那些土匪還講點義氣,並沒有對女人怎樣,而是把所有的女眷趕到一個房間,把門鎖起來,然後再動手搶東西。至於到底搶了些什麼,你自然完全不清楚。大人們忙著清點,你發現你的洗臉盆不見了,大人說就是那些土匪拿走了。
你後來長大了想起這件事,總覺得那些土匪並不可怕,很可能也就是地方上的幾個窮農民,就像阿Q、王胡之類的。你想,連你的臉盆都要,算得什麼土匪呢?還不就是幾個小毛賊嗎?你隻記得你那時候最關心的其實是妹妹,不過她跟你一樣,也睡得死死的,根本醒都沒醒。你還關心你那漂亮的表姐,你不知道為什麼總覺得她很危險,會不會給土匪怎麼樣呢?聽大人說,好舅媽——你很小就叫她這個名字,以跟另外一個更年輕的“新舅媽”相區別——很機靈,把表姐很快推到最裏麵,還跟土匪講,她肚子痛,來月經了。什麼是月經?你那時肯定不清楚,但你卻清清楚楚地記得,大人們的確說過這回事,當時到底用的什麼詞,你想不起來了。
那天晚上,你其實睡得很死,跟其他晚上沒有什麼不同,土匪是什麼樣子?你也完全不知道。但是第二天早上那種特殊的詭譎的氣氛,以及大人們的議論,卻在你兒時的記憶中留下了一道深刻的痕跡。你從此學會了“土匪”這個詞,知道中國社會還有“土匪”這種東西,而“土匪”好像也不大可怕,無非就是一些更窮一點的人,半夜到你家裏拿點東西罷了。到後來,你就陸陸續續聽到一些“剿匪”、“剿匪運動”、“剿匪英雄”之類的詞,說土匪們殺人放火,有時候又說土匪就是國民黨,你倒是有點搞糊塗了。直到讀到曲波的小說《林海雪原》,以及“文革”中的京劇樣板戲《智取威虎山》,才把這些理論搞清楚。不過你始終覺得,你們家鄉的土匪跟座山雕是不一樣的,他們頂多也隻是有點像《水滸傳》裏的梁山好漢罷了。
2010年2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