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已經想不起這個鐵路的路基究竟在哪裏,武漢郊區?還是湖北的某個離武漢不太遠的縣裏?但那時間你大致可以確定,應當是高中的最後一個寒假,一九六零年元月前後。因為你明確地記得,那個時候全國的饑荒已經開始了,你們這一群幹著重體力活的學生,也都不能像前年大辦鋼鐵時那樣放開肚皮吃飯了,糧食開始定量配給,菜也越來越差。冬天正是紅菜苔盛產的季節,一連十幾天幾乎天天吃紅菜苔。開始裏麵還有幾塊肉,後來慢慢地就沒有肉了,不僅沒有肉,連油也越發少了,本該用油炒的紅菜苔卻變成了鹽水煮的,軟軟爛爛,吃到後來簡直一看見就想作嘔。
以上的記憶,隻是你高中三年所參加的各種各樣的勞動中的一個場麵。你們還去過工廠,在工人師傅的指點下,學習操作車床、刨床,用機油清洗廢螺絲。你們也下過農村,幫農民插秧種田,收割稻子小麥。這些印象都散漫而模糊,畢竟時代太久遠了。隻有上麵修鐵路的一幕,可能帶著饑寒交煎的味道,讓你記憶特別深刻。
今天的學生們大概很難理解,為什麼做學生卻要去洗螺絲、割稻子、修鐵路?你隻能說,那是一個非常特別的年代,中國這一片廣袤的土地上,到處都在進行各式各樣的試驗和改革,而這些試驗和改革又都采用其慣用的群眾運動、人海戰術的方式進行。教育也一樣。你記得剛進高中不久,反完“右派”以後,在“大躍進”的鑼鼓聲中,社會主義教育改革的號角又在全國的校園裏響起,要批判封建主義的教育、資本主義的教育,建立一套無產階級的教育製度。教材要改革,學製要改革,特別是教育方針、培養目標,更要從根本上扭轉過來。學校不再是培養資產階級知識分子的地方,而是培養勞動者的場所,這勞動者又需要具有社會主義的覺悟和一定的文化水準。雖然課還要上,但閉門讀書顯然是培養不出這樣的勞動者的。偉大領袖希望按照自己的麵貌和自己所締造的革命隊伍的麵貌來塑造所有的知識分子。那時候雖然還沒有流傳“書讀得越多越蠢”的最高指示,但光學書本上的知識顯然是不夠的,更重要的是向工人學習,向農民學習,向解放軍學習。所以你們那個時代的學生們到工廠農村參加勞動,到軍隊學習打槍放炮,都是很平常的事。不過,你們那幾屆學生也許是出於慣性,不勞動的時候讀書還是抓得很緊的,至少“文革”中全國學生停課鬧革命那種史無前例的做法還沒有出現。但如果從一個史家的觀點來看,也可以說,“文革”的種子其實在那個時候已經播下了。
你不得不承認,你至今都無法完全判定這種教育改革的得失。把青年學生當成廉價的勞動力,荒廢極其寶貴的青年時光,去幹一些粗重的勞動,這無疑是失;但讓青年學生走出課堂,體驗一下基層的民生疾苦,似乎也是一得。尤其當你看到今天的孩子們,在家長的過分嗬護下,背著沉重的書包,一頭栽進教室,對學校以外的社會所知甚少,而書也沒有比當時的你們讀得更好。那麼孰得孰失,似乎就是更難下結論的問題了。
物理老師
如果你對人說,你青年時代崇拜的偶像是愛因斯坦,你高中最喜歡的課程是物理,大概是不會有人相信的。但那是真的。你甚至夢想過將來拿諾貝爾獎,隻是這諾貝爾夢也跟你初中時代的皇帝夢一樣,很快就被無情地粉碎了。沒有一個人會忘記他的初戀,不論那戀愛的結局如何。你因此也忘不了物理,雖然即使一切順利,你也大概成不了愛因斯坦,正如希特勒之不能成為門采爾一樣。
什麼東西讓青年時代的你對物理那麼著迷呢?你現在想起來自己都不禁有些迷惘。第一動力可能是來源於你的母親,她在信裏叮囑你學好數理,不要花太多的精力在文史上,因為科學影響國計民生是直接的,而文史則未免轉了一個彎。你那時並不能領會你母親讓你遠離意識形態的苦心,隻覺得母親的話是神聖的,母親的指示是不可違背的。雖然你天性中對文史從來都很有興趣,但你還是聽了母親的話,中學時代始終把數理放在第一位,你的數理成績也因此比文史更好。
除了母親的懿旨之外還有沒有別的理由呢?你不得不承認高中時代的物理老師至少也是你熱愛物理的原因之一。
高一的時候,教你物理的是一位姓鄭的女老師,馬來西亞(或印度尼西亞?)華僑。你至今還能清晰地記起她的樣子:中等偏高的個子,白皙的皮膚,豐腴的雙臂,合豔雅而為一的淺色花裙底下是一雙曲線優美的長腿。尤其是她的臉,總是帶著一種孩子似的靦腆的微笑。那時她剛剛從大學畢業,不過二十三四歲的年紀。她的風韻讓你這個剛從湖南鄉下來的孩子傾倒不已。她的課其實講得不怎麼好,一個剛走上講台的青年教師的生澀,與一個花季年齡的青年女子的羞澀扭在一起,常常成為調皮男生捉弄的對象。而你從來不參加這些調皮男生的行列,你憐惜她,隱隱地愛慕她,也因此而更加認真地學習物理。你的物理成績相當地好,成績從來沒有落到前三名之外。升到高二,她不再擔任你的物理老師了,你心裏暗暗地惋惜不已。取代她的是一位男性的老教師,說“老”其實也不過四十多歲,隻不過在當時你們那些十六、七歲的孩子眼中就算很老了。你開始自然不免失望,但很快你就為這位男老師的魅力所征服,你對他的崇拜很快取代了對鄭老師的迷戀。
這位老師的名字叫張仲軒。在男人中他應該算得上是相貌堂堂,但這種堂堂並非是一種吸引青年女子的風流,而是一種無可挑剔的儒雅。他永遠是衣著整齊,文質彬彬,談吐從容,麵帶微笑。而一筆漂亮的板書,幾乎在全校沒有第二個老師可以同他相比。更令人折服的是他對所教知識的嫻熟,而這種嫻熟顯然並不是來自於一再的重複和良好的記性,而是因為背後有對整個物理學科的深厚素養。所以他總是能夠把無論多麼複雜的道理都講得格外明了而清晰。他的講課真正是深入淺出的典範,這不僅讓你當時就傾倒不已,而且一生都奉為楷模。你至今對一些慣於淺入深出的高頭講章或皇皇巨著敬而遠之,一方麵是你的生性使然,另一方麵,也是從青年時代起就已經深受張老師的影響,早就明白多麼高深的問題都可以用清楚明了的語言表達出來,而無需故弄玄虛。
盡管你對張老師欽仰不已,而他也因為你的成績對你青眼有加,但你們始終沒有發展出更為親密的師生關係。你甚至懷疑,他的一視同仁的儒雅,會在他跟所有學生之間,都畫上一道若隱若現的線,使你們不敢過分地親近他。
直到七年以後的一個夏夜,你極為偶然地在他的家門口碰到他,你才明白了他當年的不可過於親近乃是另有原因。那是1967年的初夏,武漢的“文化大革命”進行到街頭大辯論的時期,保守派和造反派兩派營壘分明,但還沒有發展到大規模公開武鬥的程度。你已於半年前從牛棚裏解放出來,並且成了一個中學教師造反派組織的核心成員。一天晚上,偶然在一個小巷子裏碰到正躺在竹椅上乘涼的張老師。你從不知道他住在這裏,從實驗中學出來幾年了,也從來沒有再見過他。張老師從躺椅上站起來,邀你在他家門前坐一坐,於是你們便聊開了。那是一個極其特別的年代,大辯論造成了某種有限範圍內的自由空氣,而造反派跟保守派的對立,雖然更拉開了一部分人的距離,但也同時縮短了另外一些人的距離。一些處境與背景差不多的人們,變得比以往更親近,更互相信任。或許就是因為這樣的關係,張老師那天晚上跟你談了很多他從來沒有談過的往事。你駭然地發現,他竟然認識你的母親,還同你母親的一個好朋友抗戰時在湖南藍田師範同過事。他顯然早就知道你的底細,可你在實驗中學六年,他竟然連一個字都沒有透露過。那夜之後,你對這位你一直欽仰的物理老師有了更多的理解與同情。
但此後你們卻沒有機會再見麵。直到二十七年之後,你從台北返漢講學,那是你自1981年出國之後第一次回到武漢。你去拜訪老校長,老校長又帶你去母校參觀,你心裏希望能夠見到此時住在母校宿舍的張仲軒老師。但你萬萬料不到的是,你碰到的卻是他的喪禮。
你第一次走進他的家,見到他的遺孀和兒子,在他的遺像前上香跪拜,你心裏充滿了說不出的悲哀。尤其令你感到分外淒涼的是,那個家裏竟然是如此的黑暗而破陋,如果用“家徒四壁”這個成語來描寫,正是恰如其分。可這是一個湖北省第一名校的特級教師的家啊!而且已經到了改革開放的九十年代。張老師向來被公認為學校最好的老師,學問有口皆碑,教書兢兢業業,人品無可挑剔,又一生謹慎小心,並未聽說他曾經被打成“曆史反革命”和“右派”之類,而身後淒涼如此,簡直不可思議。你的心悲涼到極點。你在他兒子的手裏塞了五十美金,便匆忙逃了出來。
幾個僑生
在五十年代的中國,一般老百姓要想看到一個外國人,那大概跟碰到神仙的幾率差不多。你就想不起你在三十九歲走出國門之前,有沒有見到過一個外國人。哦,有了!大概是改革開放後你在武大讀研究生時,有一次到東湖去遊泳,曾經碰到幾個老外,據說是德國專家。其中有個女人穿著三點式的遊泳衣,那時候你們還不知這叫“比基尼”,使你大開眼界。更令你們怦然心動的是一對男女,在遊泳池邊的木板上躺著休息,那女人竟枕著男友(或老公)的大腿。這種事在今天的青年看來簡直是小菜一碟,可在你們那個時代卻是浪漫風流到跟讀張的《遊仙窟》的感受差不多了。在你讀高中的時候,壓根兒就不知道外國人長什麼樣子,因為那個時候連外國的電影也幾乎沒有看過。照理說,蘇聯電影至少應該看過幾部,但你現在也想不起來了,什麼《列寧在十月》呀,什麼《夏伯陽》呀,還有什麼《黎明靜悄悄》呀,好像都是六十年代才看到的。
既然看不到外國人,那麼有一個中國人是從外國來的,也就會令人覺得十分新奇了。你從湖南鄉下來到武漢讀高中,同班同學中居然就有幾個這樣的人。他們是從印度尼西亞或馬來西亞來的華僑,長得跟你們沒有什麼不同,但卻特別得到大家的關注,何況他們講話的聲調、服裝的式樣、走路的姿態,多少都跟你們有些細微的差別。這些差別直到現在還刻在你的記憶屏幕上,讓你始終忘不了他們。
第一個浮現在你眼前的是坐在你前麵的一個女生,常常喜歡穿一襲白色的連衣裙,在某一個角度、某一種光線下,或當連衣裙貼緊背部的時候,裏麵的胸罩便會若隱若現地露出一點輪廓來。你不得不承認,那是你高中時代快樂的悸動的一個重要來源,甚至上課的時候你都會時不時地盯著她背上露出的胸罩肩帶出神。這女孩叫陳秀麗,其實是一個很嫻雅端莊的女孩。但她的嫻雅端莊跟新潮的服裝搭配在一起,更增添了她的魅力。你相信,那時班上至少有一打的男生都是她的暗戀者,包括你自己在內。但大家都不敢說出來,隻有一個同樣是僑生的甄文顯敢有一些大膽的表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