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派班主任
高中三年是你一生中最重要的時期之一。你從一個鄉下孩子變成了一個城市青年,實際上你已經不畏懼走向這個世界的任何一個地方了。更重要的是,你的知識港灣已大體建立起來,特別是你的思維能力和語文表達能力,已經像一支完全構築好的艦隊,可以駛向任何知識的海麵了。你至今還認為,一個人的高中教育是最具關鍵性的,一個受過完整而良好的高中教育的人,已經具備足夠的自學能力,隻要肯繼續努力,就可以把自己培養成任何學問的專家。你也一直覺得,高中階段幾乎是一個人好奇心最強、吸收力最旺、企圖心也最高的時期,人一生成就的高低大體上在高中時期已經決定,或者更準確地說,其可能性已大致決定。一個高中時代表現很差的青年,以後成為大器的希望是不大的。反之,一個高中時代表現非常優秀的青年,除非以後遇到格外殘酷的命運,總會或遲或早地在某一個方麵嶄露頭角。你因此常常感歎,現在優秀的高中生為什麼那麼難找,難道我們整個的教育水準的確下降太多了嗎?你也因此常常懷念你的高中時代,覺得那裏麵應該有許多珍貴的回憶。
但令你相當困擾的是,你卻無法為你的高中時代追摹出一張清晰的圖片,在你的記憶屏幕上閃爍的仍然隻是若幹各色各樣的點,而且並非全是美麗璀璨,有如四月夜空中的繁星,其中色彩暗淡、奇形怪狀的點也頗不少。
第一個在你眼前浮現出來的點,似乎就並不那麼美妙。在初秋如火的驕陽——武漢的秋老虎是有名的——下,在省實驗中學的後操場上,一個粗壯的中年漢子正佝僂著腰,拿著水管跟鐵鍬一邊澆水,一邊攪拌泥沙和水泥,再把攪好的水泥一鏟一鏟地鏟到木桶裏,然後挑到不遠的地方去砌牆。這個漢子濃眉大眼,本來光光的臉上已經長出一圈絡腮胡來。他雖然強壯,但看來並不習慣這樣的勞作,笨手笨腳,滿頭淋漓的大汗更顯出力不從心。最令人注目的是那一對很特別的目光,他基本上對操場上來來往往的人群視而不見,但又明顯地透露出一種夾雜著迷惑不解、既畏葸又不屑的神色。來來往往的學生跟老師也盡可能不去看他,大家的心裏似乎也同樣地充滿迷惑不解,尤其是你們這些剛進來不久的新生。你記得這個人似乎姓雷,名字卻怎麼也想不起來,幾天前還是你們的班主任,是一位教曆史的老師。
你進學校的時候正是1957年的9月初,全國的“反右”運動正在雷厲風行地展開,操場上布滿了一排一排的大字報棚,一些你不認識的名字陸續地出現在大字報裏,被揭發被批判。你記得那個時候的大字報似乎還不像後來“文革”中那麼絢麗多彩,那麼宏偉壯觀,似乎也還沒有在人名上畫紅圈打紅叉的習慣,“揪出”、“打倒”之類的口號當然觸目皆是,但似乎還沒有采用“火燒”、“油炸”之類的生猛字眼。不久,你就發現你們的班主任的大名也出現在這些大字報中了。再過幾天,你就發現這位班主任已經不來上課了,一位新老師取代了他,成為你們的新班主任。又過了不久,你就在操場上的沙堆旁看到這個佝僂著腰、大汗淋漓的中年漢子。這樣大約一個月後,連操場上也消失了這位漢子的身影。你下意識地朝那個沙堆張望,可是他再也沒有出現過了。
你不知道為什麼偏偏很關注這位才教了你們幾堂課的曆史老師的命運,你納悶,他到底到哪裏去了?後來你終於弄清楚,說這位老師從前是國民黨軍官,解放前夕,他所在的部隊向解放軍投誠起義了,他就輾轉被分配當了老師。而這次“反右”運動中居然跳出來,向學校領導人提了好幾條意見——什麼意見你當時就沒有搞清楚,現在自然是一點也記不起來了。向領導人提意見,就是反對黨的領導,反對黨的領導自然就是反黨、反社會主義,自然也就是猖狂向黨進攻的右派分子。你那時很熱衷於物理跟數學,對邏輯和推理很有興趣,對這樣的邏輯跟推理不知道心中有沒有產生過懷疑與反感?很可能有。不過以你當時的年紀之小和革命熱潮之高,即使有,恐怕也不敢多想吧。這位班主任老師曆史上反對過革命,是“曆史反革命分子”,現在又是右派分子,於是就成了所謂的“雙料貨”。所以不久就被開除了教職,送到勞改農場改造去了。至於後來的命運怎樣,你自然無從知道,不過從其他同類人的遭遇推算起來,恐怕是不樂觀的吧。
這就是你高中三年記憶中留下的第一個點。教過你的老師,從小學到初中到高中,到改革開放後的研究所,乃至留學到美國,前前後後總不下幾十個吧,你卻始終未能忘記這個隻教了你幾堂課的人,唉,有什麼辦法呢?人的記憶就這麼怪,有時候一刹那間的事情就記住了,有時候延續了幾個月的事情都記不住,有什麼辦法呢?
操場上的土高爐
在你的高中記憶的屏幕上出現的第二個點也跟操場有關。不再是佝僂著背大汗淋漓帶著迷惑不解的目光的曆史老師,而是成群的朝氣勃勃的大聲喧嘩的青年學生。但他們也都大汗淋漓,跟那位曆史老師一樣,幹著沉重的體力活。這回代替水泥沙子的是一堆堆的石灰、白泥,學生們按照一定的比例把這些東西攪拌起來,做成一塊塊磚頭,並且用焦炭把它們燒成耐火磚,又用這些耐火磚砌成一個一個的小高爐。不久,成群的小高爐就代替了單杠雙杠籃球架,布滿了整個操場。
今天的年輕人當然看不懂這段話,也想象不出那是什麼景象,你有必要作點說明。那是“反右”運動之後的第二年——1958年,咱們中國正掀起了轟轟烈烈的“大躍進”運動,當時的口號是“鼓足幹勁,力爭上遊,多快好省地建設社會主義”。那可真是個意氣風發的年代,用偉大領袖的話來講,是“春風楊柳萬千條,六億神州盡舜堯”。在農村裏是大辦人民公社,所謂“共產主義是天堂,人民公社架橋梁”。在城市裏則是大辦鋼鐵,因為據說鋼鐵是工業的元帥,要實現工業大躍進,便要元帥先行。於是立刻訂出指標,當年就要生產1070萬噸鋼,這數字剛好是1957年鋼鐵總產量的兩倍。這樣城市農村齊頭並進,據說十五年後咱們中國就可以超過英國趕上美國了——所以那年代出生的女孩叫“超英”、“趕美”的特別多。
為了完成這個偉大的指標,光靠現有的鋼鐵廠是不行的,得想別的辦法。偉大領袖喊出了雄偉的口號:“全民辦鋼鐵!”但是農民要種地,別的工人也不好轉行,所以這全民辦鋼鐵首先就落實到學生們的頭上。青年學生們天真浪漫、充滿詩情,跟我們偉大領袖的氣質非常契合,於是各式各樣的土高爐便豎立在大學中學大大小小的操場上了。當時這種遍地開花的小土高爐究竟有多少,普及到何種程度,說實在的,你心裏也沒有數。你那時年紀畢竟還不算大,又沒有到處旅行,更沒有做社會調查,你所看到的不過是你們學校那一派熱鬧沸騰的景象,其他地方究竟如何你並沒有親眼目睹。但那全國上下意氣風發的熱潮,作為一個敏感的青年,你確實深深地感受到了。有一條特別深刻的記憶,是那年的11月的一天,在新聞廣播裏聽到,連咱們的“國母”宋慶齡(那時任國家副主席),也在自己的後花園裏做了一個小小的煉鋼爐,表示參加全民大辦鋼鐵的決心。這件事情的真實性不用懷疑,你查了一下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89年編輯出版的《新中國的曆程》一書,在第147頁上就記載了這條新聞。“國母”尚如此,則國人可知矣。果然,在那年的12月19日,報紙就宣稱,當年的鋼產量已達1073萬噸。偉大領袖的號召提前勝利實現了。
你很遺憾,你沒錢鍾書那樣過目不忘的好記性,又沒有曹雪芹那樣一支出神入化的筆,現在追憶幾十年前的那些往事,隻能略勾幾筆粗糙的輪廓,實在是太辜負這個偉大熱情的時代了。你們那個時候正當十六七歲風華正茂的年紀,被偉大的理想和浪漫的情懷鼓舞著,日日夜夜在操場上來來去去,挑著或抬著焦炭、石灰、耐火磚、準備煉鐵煉鋼的破銅爛鐵——那是響應黨的號召,從千家萬戶捐獻出來的,有鐵鍋、鐵鏟、銅壺、銅鎖、鐵把手、鐵鑰匙、下水道的鐵蓋……總之,一切銅鐵鑄成的東西——往來穿梭於那些雖然不怎麼好看,卻是自己親自砌成的土高爐之間。忙碌,興奮,也疲憊不堪,發瘋似的幹著活,常常一連十六七個鍾頭不眠不休,餓了就坐在高爐邊匆匆忙忙地吃一碗飯或啃幾個饅頭,抹抹嘴再幹。有一次,你跟一位同學抬著一桶焦炭向土高爐走去,那時已經是半夜,走著走著,你們兩個都停下不動了——你們已經睡著了。過了幾分鍾,你們才又醒過來,打了兩個哈欠,重新邁步往前走。為了提振精神,你們不斷地呼口號、唱歌,此起彼落。你們居然還一邊幹活一邊寫詩,寫好了,立刻交給宣傳委員,宣傳委員便拿去到處朗誦,或抄在黑板上,“千篇文章萬首詩”,是那時的另一句豪言壯語。你還記得當時全國流行的一首著名的民歌,那氣勢之雄偉令人至今無法忘記:“天上沒有玉皇,地上沒有龍王。我就是玉皇,我就是龍王。喝令三山五嶽開道:‘我來了!’”這樣狂妄的口氣現在想起來不免汗顏,尤其在唐山大地震、汶川大地震這些事情發生之後。不過在當時卻的的確確是洋溢著豪情壯誌的。
那是一個舉國若狂的年代。你實在抱歉,沒辦法向你的兒子們孫子們今天的青年們傳達哪怕百分之一的那個時代的氣氛。你隻能遺憾地對他們說:“你們生得太晚了。你們錯過了一個美好的時代。”那是一個浪漫的、充滿詩意的年代,因為你們有一個浪漫的、充滿詩意的領袖,他有詩一樣的激情,又有鐵一樣的手腕,足以讓一個民族手舞足蹈,也足以讓一個民族服服帖帖,“如此江山如此人,千年不遇我逢辰。”唉,親愛的孩子們,可惜你們都錯過了。
修鐵路
你對高中記憶的努力搜索突然跳到一條鄉村的土路邊。土路的兩旁是冬天莊稼收割以後的田地,你們那個班四十幾個人都集中在那裏挖土挑土,還有其他班級其他年級的同學分布在不遠的田裏幹著同樣的事情。這件事你們已經幹了半個多月了,時間是冬天,北風吹過被汗打濕的衣服,冷熱兼加,讓人很不好受。你們挑著泥巴,把它堆在中間的路上,做成一條堤壩一樣的東西。那是一條鐵路——好像是漢丹(武漢—丹江口)鐵路的路基,不久之後準備把鐵軌鋪在上麵。天上下起雨來,泥巴越來越重,路基越堆越高,把泥巴挑上去就越來越吃力,雨水又把道路弄得滑滑溜溜。你們換上長筒套鞋,套鞋上沾滿爛泥,肩上挑著越來越重的擔子,相當吃力地向越來越高的路基爬去。人已經累到不行,再加上衣服濕冷,饑腸轆轆,終於有人支持不住了,生起病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