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1982年9月進入美國紐約哥倫比亞大學的東亞語言文化係,到1991年5月正式取得博士學位,前後九年。在這九年的時間裏,夏誌清先生一直是我的指導教授。從那以後到現在又過去九年了,我和夏老師還保持著書信往來,寒暑假我去美國,也總會去看他,請他和師母吃一頓飯。
從我這一麵看,夏老師無疑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位老師。九年差不多占去我全部求學生涯的三分之一,十八年則又差不多占去我過往時光的三分之一,這樣的老師你生命中很難有第二個。從夏老師那一麵看,我自然無法知道他的感覺,他比我年長二十多歲,友朋遍天下,慕名仰望他的人很多,他一生教出來的博士就有十三個,那麼,我在他生命中的分量不可能像他在我的生命中一樣,這是不言自明的。
但是名人多寂寞。名學者尤其寂寞。慕名者慕的是名,並非人;以文會友,又往往會的是文,而非友。所以一個學者,一個教授,生命中真正實在的往往是同自己學生的關係。在中國文化中尤其如此。中國士大夫自古講“在三”(事父、事師、事君)之義,民間也有“天地君親師”的傳統,“一日為師,終生為父”,是中國人的習語,至今也還有人提起。雖然奉行者是鳳毛麟角,但有此一說與無此一說到底是不同的。夏老師一生教了十幾個博士,洋人居多,其中不乏已成為名教授的,但一直往來密切的有多少,我就不知道了。不過以我在紐約時所見到的,我總覺得夏老師其實很寂寞。我老是記得,在秋冬黃昏時分,在哥大校園附近的街道上,常見他頭戴一頂軟帽,頸上圍一條厚厚的羊毛巾,身著黑色短外套,手上提著一袋蔬果,微微偏斜著身子,邁著急急的碎步,頭也不抬踽踽獨行於蕭瑟的寒風中。有時我離他很遠,或在街道的另一邊,不便打招呼,我便停下來,靜靜地看他走過去,消失在遠處。這時候心中滿滿溢著的總是兩個字:寂寞。
夏老師在公眾場合喜歡說笑,尤其喜歡跟女孩子們開玩笑,這幾乎是所有認識夏老師的人的共同印象。他那帶著濃重的蘇州口音的國語,雜著高分貝的英語,時時爆出一串大笑,飛過Party,飛過飯桌,飛過人群,詼諧百出,洋溢著智慧,洋溢著生命力。然而奇怪地,我每每在他喧嘩而誇張的笑語中,感覺到一種隱藏在背後的深深的寂寞。他的無拘無束,沒有忌諱,我總覺得像一個麵具,把一個內向、害羞、不善社交的緊張敏感的靈魂掩蓋起來。人群中,他的話總是滔滔不絕,迅速地、毫無預兆地從一個subject跳向另一個subject,讓人難以追蹤。你有時甚至覺得它沒有邏輯,但不久就發現大半倒是自己的遲鈍,而並非對方的混亂。你也許有點尷尬,但更多的是驚佩。我常常聽到他在課堂講了一個笑話,而底下居然沒有反應時,他驚奇而悲哀地問:“你們為什麼不笑?”。。
夏老師是耶魯的英美文學博士,而讓他飲譽學界的卻是《中國現代小說史》(History of Modern Chinese Fiction)和《中國古典小說》(Classical Chinese Novels),以這樣的學問要在美國找到幾個知音,自然是不容易的。有一次我陪夏老師去送在斯坦福大學任教、其時正來哥大演講的劉若愚先生回去。火車尚未到,我們在車站裏的cafe小飲,劉先生在微醺中大發牢騷,抱怨美國那些教中國文學的同行們的淺薄與不通:中國人的英文不通,美國人的中文不通。在劉先生的憤世嫉俗中,我也感到他深深的寂寞與悲哀。劉先生不久就去世了,夏老師特地寫了一篇紀念文章:《東夏悼西劉》,登在紐約的《世界日報》的副刊上,那篇文章的內容我一點都不記得了,但是我敢說,最能體會和同情劉先生的寂寞與悲哀的,舍夏老師外,怕沒有第二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