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老師在曼哈頓西一一五街的家,我去過很多次,每次留給我的印象都是五個字:淩亂的書堆。桌上、沙發上、茶幾上、書架上,到處是橫堆豎疊的中英文書籍、報紙、雜誌、學生的論文,要找到一塊放茶杯的地方都不容易。後來他搬了新家,在西一一三街,特地沿牆裝訂了一排排的隔板來安頓他那些擁擠的、混血的臣民。他得意地指著隔板對我說:“唐翼明,我花了五千美金做的這些書架,你看,很紮實!”想象他一個人深夜埋首在那些書堆中——他喜歡工作至淩晨二三時才睡覺,孜孜矻矻、跋前涉後,應該會邂逅許多古今中西的賢哲吧,應該與他們談得很愉快、很充實吧。但是不知為什麼,我在他的話裏感到的還是寂寞。
“Professor C T Hsia”,在美國漢學界,尤其是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圈中,可說是無人不曉,它同“祖師爺”、“最高權威”差不多是一個意思。至於在中國人的文學研究者與愛好者中,台灣自不必說,就是大陸,“夏誌清”三個字也是人人皆知的。我常常想,像夏老師這樣一個名滿天下的人,為什麼留在我記憶中最深刻的印象竟然是寂寞呢?或許寂寞隻是我自己當時心境的投射?在紐約的幾年,我不是沒有歡快熱鬧的日子,除了讀書,我也交了不少朋友,也參加僑社的活動,做過一家中文報紙的主筆,組織過一個文學社,舉辦過書法展覽。在一次偶然性的事件中,我還莫名其妙地成了紐約地區留學生中的頭麵人物,上過美國的電視和報紙。但是我不得不承認,自己心境的基調其實是寂寞。一種遠離主流、遠離中心、缺乏認同感與歸屬感的文化“邊緣人”(Marginal men)的寂寞。這種寂寞是促使我後來決定離開美國到台灣任教的重要原因之一。夏老師有沒有這種“邊緣人”的感覺,我沒有問過他,但我記得有一次同餘英時先生談起這種感覺,餘先生說:“其實我們大家都是邊緣人。”那麼,夏老師大概也不能免吧。
2000年1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