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平生跟日本和日本人頗有點關係。我學過日文,雖然因為不用,到現在差不多忘光了,但畢竟學過,學過跟沒學過總還是不一樣的,去日本旅行多少要占點便宜。平生也交過幾個日本朋友,在哥倫比亞大學讀書的時候,就很有幾個日本同學跟我關係不錯。哥大那時常有日本學者來訪,呆一兩個月甚至一年半載的都有。我就讀的是東亞語言文化係,跟這些學者打交道的機會也就很多了,更特別的是,係裏一個教日本文學的美國教授安德烈(Paul Anderer)是我的好朋友,通過他,我認識了不少的日本學者,其中有三個給我的印象很深,有一對夫婦更是成了我的好朋友,至今仍有往來。這些朋友都很好,對人誠懇有禮,跟“日本鬼子”四個字怎麼都連不起來。。跟我最要好的這對日本夫婦,男的姓四方田,名字則有兩個,一個是剛己,這大概是他的本名,一個叫犬彥,應當是他的學名或者是筆名,他的著作通常都署名“四方田犬彥”。我第一次看到這個名字,頗覺得有些滑稽,不由得想起“犬儒”兩個字。熟了以後,覺得犬彥為人挺好,不僅聰明絕頂,而且是個工作狂,又研究亞洲電影,又研究中國文學,英文也非常好,後來知道他還懂法文、意大利文,一年之中總有幾個月是在世界各地講學。他很詼諧,戴著個大眼鏡,留著點小胡子,特別喜歡開玩笑,有時還真不知道他是在講真話還是在講笑話。記得在東京的時候,他帶我去月島一家日本文人常常聚會的酒吧喝酒,介紹完他那些哥們,便在我的耳邊一一講述他們的風流韻事,然後又嘲弄自己說:“我就喜歡一天到晚跟女孩子們鬼混。”但看著他一本書接一本書的出版,就知道這不是真話。——當然也難說,一邊跟女孩子們鬼混,一邊勤奮寫作的天才,也不是沒有的。
四方田對中國的電影非常熟悉,如數家珍,當代中國的導演他最喜歡的是台灣的侯孝賢和大陸的張藝謀,對陳凱歌則似乎有點微詞,這倒跟我的看法差不遠。他又研究中國的現代文學,最喜歡的是魯迅,出過一本專門研究魯迅的學術著作。他在東京明治學院大學教書,兼任該校言語文化研究所的所長。2003年他邀請我去他們學校講學三個月,我趁便在那裏舉辦了一場個人書法展覽,他還特地讓我為他們所裏的學術雜誌《言語文化》題了刊頭,此刊頭一直沿用到現在,每期都在裏頁上注明:“題字。。唐翼明”。我記得題名寫好後給他,他又正經又詭譎地對我說:“隻要這個雜誌不停刊,你的大名就會一直傳下去,哈哈!”書展期間頗來了一些日本文化界的名人,例如日本近代大文豪夏目漱石的孫子夏目房之芥就是其中的一個。我準備了一本“來客芳名錄”讓這些朋友題字,有一天,發現四方田也在上麵簽了一個名,旁邊題著:“絕學無憂”四個字,讓我大吃一驚:這小子怎麼連《老子》也背得這樣熟!不過我有點懷疑他到底懂不懂“絕學無憂”這四個字的意思,因為他實在是太滑稽了,總是跟嚴肅的題字連不起來。記得在哥大的時候,有一次,現在的日本天皇,當時還是太子的明仁,跟太子妃到哥大來訪問,在哥大行政大樓的大禮堂裏接見我們東亞係的師生,我們大家擁擁擠擠地站成一大團,明仁和太子妃走過來同我們依次握手。當明仁跟四方田握手的時候,四方田跟他講了幾句客氣話,明仁大為高興,連連說:“你的日文講得很好。”事後四方田常常拿著這件事在我麵前搞笑:“你看,我的日文講得很好!”又伸出他的右手,跟我眨眨眼,說:“這隻手,我回去一個月都不洗。聽說你們偉大領袖接見紅衛兵,很多紅衛兵回去幾個月都不洗手,是嗎?”
四方田的太太叫垂水千惠,垂水是姓,千惠是名。日本女人通常冠夫姓,但垂水似乎不願意這麼做。剛認識她的時候,她隻是跟著丈夫在哥大訪問,同時學學英文。後來我去台灣教書,一年之後她竟然也到台灣來了,在東海大學學中文。幾年之後她居然成了專門研究台灣文學的學者,在橫濱大學教授中文,我看過她幾篇論文,大都是講台灣日據時代文學的,觀點比較右,跟台獨派學者很接近。前幾年台灣在民進黨執政下湧起了一股台灣文學熱,千惠也就成了台灣文學研討會會上的常客,我在台灣也見過她好幾次麵,不過我們從不碰觸台灣文學這個話題。作為一個朋友,她是殷勤而賢惠的,我1991年、2003年兩次到日本旅行講學都住在他們家裏,千惠招待得都很周到。因為四方田是個工作狂,千惠隻好遷就他,似乎也成了半個工作狂,兩人平時分居在東京和橫濱兩地,周末才團聚一下。有一次我問千惠為什麼不要孩子,她說:“犬彥這個人隻要讀書寫書,沒工夫生孩子,我又有什麼辦法呢?”我隻好同情地笑了笑,看來我也幫不上忙。